白马人的篝火
龙青山
大约有七年的农历正月十五，我都是在文县的白马山寨度过的。我一边喝着黄酒一边听白马人讲着民俗故事。在熊熊燃烧的篝火旁，我们手拉手跳火圈舞，唱白马民歌，从正月初七到正月十五。这个中国典籍中记载的最古老的民族，他们用自己的言行和民俗，向世人证实着自己民族的古老和独特。他们的服饰印证着古代沧海桑田的经历，他们的语言昭告着许多少数民族形成的轨迹，他们的民歌记载着民族的坎坷和坚强，他们的篝火传递着民族存在的意义和梦想。
1993年春，时任甘肃省文化厅厅长的张秉玉到文县白马藏族乡调研，我跟随前往。正是阳春三月，野桃花、山杏花正艳，穿着白马服装的白马人敲锣打鼓，唱歌、敬酒、献哈达，然后围着篝火跳舞。我当时并不了解这个民族，也对这个民族的一切不感兴趣。后来，我在图书馆借到张维的《仇池国志》，读到了仇池国、武都国、武兴国、阴平国，才恍然大悟，原来文县白马藏族是历史上的氐族，是现在许多民族的原祖。基于此，我多次到白马山寨去，听他们说，看他们跳舞，学他们的民歌，和他们一起跳火圈舞，慢慢地心生敬意。
这是一个自有文字记载就有记录的民族。甲骨上、木竹简上刻有氐族。炎帝授火，另立家族。域定西南，强悍勇猛。一堆篝火起家，西南立鼎。十万勇士东征，武丁胆寒。江河西南，是为西垂，盍稚当家做主。山林莽原，本属氐族，汉人难以图霸。他们敬畏自然，崇拜山神、水神、火神、土地神。白马山寨里有自然之神的庙堂，传统的年节，他们都要前去拜祭。史载，氐与帝战，氐初败，后以鬼面饰首，帝疑鬼神相助，惧而东逃。氐人胜了，围着篝火狂欢，冲天的火光映红了白马人的脸庞，胜利的欢呼响彻云霄。他们手挽手，围着篝火万人一声同喊：“哦嗨，哦哈……”篝火冲天，喊声铿锵有力，精气实足。胜利的篝火成了氐族人民表达情感的一种方式。从此，篝火和白马人须臾难离，相伴至今。
汉献帝建安时，氐人杨腾为部落大帅，励精图治，拓疆扩域，又渐强大。其子杨驹始迁居仇池山，氐族建国至此起。那是何等的神圣和庄严啊！祭拜天、地、日、月、水、火。在火神庙里乞火、拜火、点火、引火，然后在广场上举行盛大的篝火晚会。氐族的将士们头戴面具，手持刀剑比武助威，氐族的妇女们手舞足蹈，唱歌赞颂。篝火上的鼎锅里是香喷喷的野味，篝火旁的陶罐里是诱人的粮食美酒。杨腾，氐族人的骄傲和自豪。一首首赞美的歌从仇池山传开，沿着西汉水、白龙江、白水江根植于氐族人的心中。一座座敬祭杨腾的庙建成，一个有重大活动必须有篝火的习俗也在氐族的国域里形成。
在改善生存环境的梦想驱动下，在保卫家园不被异族侵占的战争中，氐族在殷商时起到北周时代，一直处于战争之中。氐族强盛时，拥有天水、汉中、广元、陇南等地。但被迁徙、流放、驱赶、奴役的情况却绵延至民国时期。武丁王国杀戮氐人数万，散迁全国各地十万，罚作山鬼、舂米、农奴十万。三国时期，曹操强迫氐人迁居宝鸡、关中；刘备又把氐人往四川掖挟。北宋大将裴方明在兰皋一战斩杀氐人数万余。欢乐的篝火晚会成了焚烧亲人尸骨的坟地，歌声变成失去亲人和家园的哀嚎。大南峪花庙大树下的累累白骨诉说着惨痛的情景，也印证了他们祖先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的不屈精神。
清雍正三年，朝廷下达改土归流的新政。白马河流域的氐族人收到了收缴文书的命令，要求家中不得拥有书籍，特别是不得拥有事关番人历史文化的书籍，限期一个月内主动上缴，私藏不缴者，收监判刑。一个月后，正是秋收结束之时，白马人正围着篝火欢庆丰收，载歌载舞时，官兵包围了村寨，官兵们进屋搜查书籍。凡搜查到书籍的，家主立刻被抓，后来活着回来的仅二人。事过半年，白马河山寨里突然来了一些穿白马服饰的人。他们说的是氐话，也谙熟氐人的民俗。他们自称是九寨沟和平武的氐人，说是官兵把他们的文书全搜走了，他们想寻找氐人家书，以留纪念和传承。好心的白马山寨人见是同族，就把私藏的氐人珍贵家书拿出来让他们抄。没想到，这些人是清朝的官兵，幸存的文书全部被收走，藏书的家主全部被抓到文县城，然后被杀害。听到这个故事，我心中的悲伤和不平弥漫全身。
春种夏锄秋收，十倍的付出，一成的收入。但粮食入仓时，他们依然特别喜悦，点一堆篝火，煨一罐自酿的土酒，唱着，跳着，喝着，也舞着。
来了重要客人，盛情欢迎是氐族人的待客礼仪。身穿民族服装，在村口敲锣打鼓放三眼铳炮，夹道迎接客人进寨。酒足饭饱之后，在篝火旁，和客人欢歌共舞。
特别是农历正月，白马人拜了自然之神，请火、祭火、点火、引火、传火，沿着村庄，沿着蜿蜒的山道，来到广场上点燃篝火。篝火像绸缎一样舞动着、跳跃着、升腾着、呐喊着。粗野而激情四射的歌声在山谷里回荡着，应合着。整齐而刚劲有力的舞步让大地震颤，让正月的年味充盈着足足的精气神，让在西汉水和白龙江流域早已不见痕迹的氐族民俗，在白马山寨尽显厚重和特色。让历史、今天和未来必须承认，白马氐人不是历史的过客，而是一个九死一生犹不惧的强悍民族。
土酒和篝火是氐族人的待客之道，更是氐族民俗的精髓之重。在篝火旁，他们的文昼武昼尽显特色。文的涉及做饭劳动敬客技艺，武的有格斗比武演练。特别是氐族男女手挽手围着篝火唱着跳着的时候，你能体会到什么叫万众一心，团结一致，你更能体会到为什么这个民族在生存环境恶劣的条件下依然特立独行，繁衍生存。
一堆篝火，从历史的远方燃烧至今，让风雨雷电、洪水旱灾无可奈何。一堆篝火生生不息，让剿灭刑罚、迁流放逐形同虚无，不见效果。这是白马民族的精神之火，历史之火，生存之火，发展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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