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爷是西凤酒迷 ■李喜林

西北信息报 2022-04-01 00:43 大字

听爹说,舅爷的西凤酒情结,缘于大哥结婚的那年。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的一个正月,舅爷赴大哥的婚宴,从虢镇火车站下车,一爬上豹虎镇长坡,上了塬,就闻到了西凤酒香味,尽管那时候天已黑,舅爷还是循着酒味寻到了我家。

舅爷是甘肃陇南人,一辈子生活在大山里,唯一嗜好是喝酒。爹说,舅爷每天睡来,第一件事就是抿上几口酒,也就是说顿顿饭不离酒,喝的酒也就是自家酿的包谷酒,这种酒度数低,喝起来醇绵,舅爷喝在兴头上用大碗喝,酒量在方圆数十里都有名声。

那夜,舅爷跌跌撞撞到我家敞院,正逢家门户族的人边喝酒边商量次日迎亲安排。舅爷的到来,让大家顿感新奇和惊讶。舅爷头上缠着黑羊肚巾,穿一身腰绑吊带的黑袍子,眼睛在搜寻酒,目光与酒杯相碰,嗞然冒起火星。红脸叔叔将舅爷领进席棚里坐下,先敬了三杯洒,舅爷看了看小小的白瓷杯子,笑了,红脸叔叔明白舅爷是笑话酒杯太小,遂唤人取来我家那只印有“提高警惕保卫祖国”红字的白搪瓷缸子,倒了满缸的酒。舅爷的眼睛脸上直放光,两腮凹出两个酒窝,一口气喝光,直叫着“受活,真受活!”

舅爷成了最受关注的人物,庄子几个特能喝酒的很快败下阵去,舅爷对猜拳行令、老虎棒子、剪刀包袱锤对付游刃,喝酒气氛活跃又热烈,酒香味弥漫了整个庄子,不少人从自家热被窝里钻出,涌到我家的敞院。

乡亲们从没有见过像舅爷这么能喝酒的人,从没有见过能将酒喝得这么香这么酣畅的人。

舅爷喝了好几圈,突然叫起我爹的名字,他要跟我的爹喝个痛快。叫了几遍,爹没有应声。娘从厨房赶过来,告诉舅爷,爹去生产队饲养室给牲口拌草料了。

其实,爹和娘见晚上喝酒这阵势,心里早慌成一团,照这样喝下去,明天酒席上将严重缺酒,怎么办。

当时西凤酒主要靠供应,市面上非常紧俏,托硬关系也不一定能买到,为了给大哥置办结婚用的酒,几年前就积攒了。

娘对舅爷说我爹去饲养室去了的时候,爹正心急火燎地奔走在去邻村我表叔家的路上。那夜黑得密实,爹凭感觉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前行。表叔在西凤酒厂工作,爹希望去搞到酒。

表叔的门敲开了,见爹满头是汗,就知道一定是为酒而来,表叔的父亲是我的另一个舅爷,也是爹的舅舅,平时也是爱酒如命,见表叔将过去的酒基本都给了爹,脸上的不悦差点显出来。

爹问还有吗?

表叔说家里就留半瓶了。

爹脸上的不悦也差点显出来。

爹心想,你就在西凤酒厂工作,缺酒吗?

于是在次日的酒席上,摆上的酒都是烧烫的,娘说陇南人喝酒都在火里将酒煨烫,今天按娘家的规程。娘指派家门的一位小叔在酒里掺了水,解决了缺酒的难题。

其他人都没有喝出来,只有舅爷喝出了,也是酒还没有上桌,他就闻出了。

舅爷从来在爹娘面前没有说出这个话,直到多年后,我来到舅爷家,舅爷还念念不忘。

记得那是上世纪八十年的正月,我按照爹的意思,特地带了几瓶西凤酒,酒是表叔从厂里买的,政策松动了酒比过去好弄了。我沿着乡间小路,步行二十多里来到虢镇坡头,在那里搜寻舅爷当年在这里最先闻到酒香的记忆。周围全是地,唯有杨树纵横成排和坡头一个醪糟摊子,我喝了一碗醪糟,特意将一碗酒打开,感觉中酒香开始在摊子周围弥漫。我下了虢镇长坡,从虢镇火车站搭上去宝鸡站的火车,下车,再乘座去宁强燕子砭的火车。那是宝鸡专发四川广元的闷罐车,车厢里吊一盏马灯,四面漏风,站站停,于次日下午到达燕子砭车站,再赶到嘉陵江渡口,乘船到燕子砭古镇吃热米皮菜豆腐,在这里,我又打开酒,任酒香弥漫。摊子的男主人正在里屋忙着,急匆匆赶出来,鼻孔抽动,眼里闪出陶醉样,自语说好酒好酒。见到我,眼睛就直了,女主人见状,在男人腰上轻轻拧了一把。

我让女主人取出一个碗,倒了些酒,捧给男主人。男主人听我口音就晓得我是宝鸡客,问我去那里,我说出舅爷家乡的名字,说起舅爷的名字。他叫了一声,啊!酒仙啦!

男主人说,这阵子你舅爷已经闻到了酒香味了。我心想,果真那么神奇吗。男主人见我惊讶样,一边咂吧抿酒嘴,一边说,绝对错不了。

男主人让女主人给我带了一份煮熟的腊肉,没有收一分钱饭钱,告诉我,此后的路程有七十里山路,让我在路上吃,估计天黑了能到舅爷家。

我沿着燕子河一直走进深山,沿途的景致很有些异域风情,仿佛走在莱蒙托夫名作《当代英雄》里的塔曼境地里,我在山腰缠饶着走,燕子河水面浮动着轻纱般的水雾。

舅爷是在他们山村口等我的,他穿着他那身腰绑吊带的袍子,两条狗将他夹在中间,天已经黑透了,我本来要问路,舅爷远远地叫了我的小名:“林娃子!”

后面的几里爬山路是舅爷领我走的,舅爷的家在半山腰,这是方圆有名的竹子山,竹林茂密,有碗口粗的竹林。舅爷的家门前常年流淌着一条小河流,舅爷的二楼是竹子建成的楼阁。那夜舅爷家热闹非凡,原因是舅爷在接我之前让当村支书的表叔通知了沟里的家门户族,那真是大块吃肉,大碗喝包谷烫酒。那夜里整个山沟里狗的叫声都很欢快。

那夜舅爷说,我在虢镇坡头打开酒瓶子时,他正在抽水烟,就已经闻到西凤酒香了,就知道宝鸡要来客了。我在燕子砭古镇给热米皮摊男主人倒酒时,从酒香味判断出我已到燕子砭了。舅爷还说出了我给谁倒酒了。

至于大哥那年婚宴上的掺水烫酒,舅爷说,就是那酒也已经是世上很好的酒了。

舅爷是在几年后过世的,听表叔说,舅爷在临咽最后一口气时,将我带给他的最后一瓶酒仅剩的一口酒喝下,滴酒不漏,脸上充满陶醉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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