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 李喜林
多年前,我曾经写过一首《漂泊》的诗,里面有这样一句:是为了生存,还是为了享受,每夜,我都守望着一个方向。方向在哪里,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没有可确定性。我似乎就像一头被蒙住眼睛的磨道驴,几乎是执拗地倔强地奔走在黑暗的路途,然后用想象的月光和星光为我照亮生活的路程。
我是从我的乡村出发的,自然我背过已经年老的爹和没有出嫁的妹妹,背过家门的叔叔婶婶们,背过曾经给过我“伤害”和“烦恼”的乡亲,领着我那不被家人和乡亲承认的女朋友,在故乡和邻村的交界处,望着村舍升起的直直炊烟,用泪水告别了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村庄。
让我迷惑的是,当我想竭力远离这块已经不再让我感到有诗意,还阻拦我浪漫的爱情,以及浓浓的土腥气的故土时,我的双脚就变得轻飘起来,仿佛漂浮在水面的浮萍。我突然变得不大会走路,双腿有点像在月球上行走的情形。晚上睡在床上,老感觉床在动,像一只泊在海边的船。我这才感觉到,其实浪漫和诗意是一种不能刻意去寻觅的东西,就像你望着不远处虚幻的雾,里面充满了浪漫和诗意,一旦走进去,雾就消失了,又在你前面不远的地方。你是看不见你被雾笼罩且具有的诗意性和浪漫性的。多年以后,当我明白,其实,浪漫和诗意就在你的周围,就在你自然的生活空间时,我已经过了而立之年了。
那时候,我已经辗转好多地方,定居在一个山城好几年了,我和女友因为再也刻意找不到诗意性和浪漫性最终分手了。我孑然一身,带着满身心的疲惫以及生活的失意和落寞,在一个没有月光星光的夜晚悄悄地返回故乡。
我是骑着那辆曾经破旧不堪的自行车出发的,灯火辉煌的城市大楼和街道依次向我迎来,又依次梦幻般闪过身后。我任凭泪水冲刷着城市的记忆带给我的伤痛和忧伤。在这一瞬间,我突然明白,多少年前,我像一页纸片漂移在这座城市,如今又像一页纸片开始往回漂移了。
城市的灯光渐渐远去了,我在浓酽得如同泼满墨汁的黑夜,像一只飞行的蝙蝠在夜色里挣扎。
事情突然变得同多年前背弃故乡时一般相似,眼前的方向也变得没有可确定性。路儿看不见,似乎直立成天梯,似乎又宽绰无比。我凭感觉行走在已经坑坑洼洼的路面。我知道,这是一条通向我故乡的古塬路,这条路已经存在千百年,曾经飞满一代代漂泊着的游魂,上面印满了所有漂泊者的足迹,而我只是他们中的一员。我较他们幸运的是,我有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可为我减轻旅途的疲劳。这样想的时候,我已经下了车子,同样,我的步子变得潦草而踉跄。我想起我的已经逝去多年的娘,在多年的老气管炎病的发作中,一次次从这条路上来回穿梭在家园与医院之间,而我的爹和哥哥一直用借来的架子车一次次将娘送往医院又拉回家中。我想起我5岁那年,爹在隆冬凌晨丑时,在架子车里卷上被子,让我钻在被窝拉着我从家乡出发,去接已经去甘肃康县舅家躲饥荒有半年之久的娘、二哥和妹妹。爹怕我害怕,在这条路上给我一次又一次唱《五家坡》里面薛平贵别窑十八载回家相见王宝钏时那几句“老了老了都老了,十八年老了我王宝钏”的秦腔戏。我想起,在上小学三年级时,我和同村伙伴金劳在那年的深冬,早早起来,为了能吃到家里大人二碗麦子面条的奖赏,两人各抱一只枣红大公鸡,迎着看不见对方的夜色,一边用公鸡的身子和羽毛取暖,一边踏着这条道路赶天亮去城里卖鸡。卖完鸡,两人早早赶回。这条黑漆漆的道路上,我们说了多少话,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那两只公鸡此起彼伏的叫鸣声。
我在一幕幕漂泊的记忆片段里,不知不觉重新走在那不可知的夜色里。我的心渐渐地沉静下来。然后,我的鼻孔就隐隐地闻到一阵阵熟悉亲切的味道,那是家乡的味道,是一种混合着田野麦子即将成熟的香味以及乡亲们气息的味道。在城市生活的那些年里,每当夜深人静,每当我的心水一样沉静下来,我就能闻到这种家乡的气息了。直到现在,我总是在想,如果让我闭上眼睛,我也能从遥远的地方回到家乡。因为,家乡的味道会引我回到我的出生地和出发点,而这种味道是任何味道也无法取代的。
我在贪婪地吮吸这种味道的时候,心头的沉郁开始像冰块一样破散。也几乎在不经意间,明月突然高悬在天空,是那样的银白透亮,星星争先恐后在天空眨着眼。啊,这是家乡的月亮和星斗,仍然像我最初见到它时那样纯净那样令人神往。此时此刻,月亮已经为我照亮了路程,一座座村落在迷离的月光乳晕里,悄悄地酣睡,一条条白亮亮的小路像丝缎织就的带子经纬交错,即将熟透的麦子穗,在月光下闪着银子般的光亮。
那夜没有风,我回到多年前我和女友离开家乡与邻村交界的地方时,我们村子里的鸡叫了,也许是欢迎我这个漂泊多年的游子吧,后来我才得知,这是爹养的那只公鸡的叫声。
我没有立即走进我们的村子,我久久地站在这个我曾经做出背井离乡的决定的地方,久久望着月色中同样酣睡的故乡,脑海中回响着我给故乡曾经写的一首名为《乡思》的诗歌:
躺在异乡床塌
想象你思绪是一只游动的蝙蝠
仰视你俯瞰你
你是月光中的孤
我情感的乳晕将你笼罩
我盘旋在你的上空
你月光中的静态是一尊恬美的雕塑
曾挂脸的风不再冷刺
曾粗野的乡风反而亲切
记忆淡淡地融合在月乳里变得香甜熨切啊,故乡纵使你曾闷得我几乎窒息纵使你注定长不出翅膀我的梦注定为你缺为你圆
在诗歌的萦绕中,我第一次惊异地发现,原来我的家园是这样富于神秘、富于诗意、富于幻想的灵光。这时候,我的眼前就依次闪过一个个透着泥土气的乡亲们,想起他们当年对我的粗语竟是那样不加遮掩,但包含着深沉的爱和关怀,而这些在当年让我备受“伤害”和“烦恼”的语言,此刻像金子一般,闪着罕见的亮色。
有脚步声像铿锵的音符悠悠传过来,啊,我的爹,披一身月光,精光光的头顶闪着慈祥的亮光。爹来到我面前的时候,我的裤脚已经被露水打湿。爹用手抚摸着我的头,说他早已经听到我的脚步声了,我和女友的事情他都知道了。他一直开着灯、开着门等我,问我还傻站在这里干啥。要想开,爹在你这个年龄还打着光棍哩,我娃,人像竹竿一样活节节哩。
这是我长大成人后,爹第一次对我表现出少有的温存。我没有为这句话落泪,我想起妹妹早年出嫁后,爹这些年仍然像他年轻时候一样,在寂寞中生活,而我却很少回家,不禁泪水长长流下。
那一夜到天明,我和爹睡在我们破旧的土屋土炕上,像小时候一样,父子俩光着身子溜光席。爹用粗糙如同带刺的手摸着我的脊背,我则用细腻的手,抹去爹从眼睛里流出的浑浊的泪水。
发现了故乡原来是个诗意的栖居地,发现了我多年每夜守望的方向原来是故乡,我开始了我生活的重新抉择。我组织了家庭,我那美丽善良的女人为我生育孩子,照料爹的生活。我则像多年前一样,进入省城,开始了新的漂泊生涯。不同的是,我的身在漂泊,心却有方向。我在平实的生活中慢慢享受着生活本身所具有的诗意和浪漫。
又是多少年过去了,当我的生活和事业进入坦途,我还经常回想起多年前的那个晚上,想起父亲以及家乡的月光和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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