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的参照

西昌都市报 2018-05-23 00:00 大字

活着的参照□李新勇

秋老虎明目张胆地蹲在屋外,谁跑到太阳底下,就咬谁。

屋里屋外静悄悄的,我独自一个人躺在床上。我能听见百年老屋的屋梁冷不丁哐当叫一声,还能听见屋瓦在太阳底下像一个人侧翻身子,唰一声,从房屋这个角落瞬时传到另一个角落。还有屋外的高树上落下的树叶或者枯枝落到屋瓦上的声音。这些声音在发出之前毫无预见性,结束之后,半天也不会再有第二声。屋子里非常安静,在这安静之中,似乎一切都是有生命的。梁柱站累了,需要换个姿势;屋瓦躺得吃力了,需要翻个身子;枯叶和树枝不管有没有风,该落下自然会落下。

之所以躺在床上,是因为这一天我生病了,全身酸软无力,还发高热。上午小青、小白、小江三个小伙伴来喊我下河游泳,我妈毫不含糊地替我回答他们:“小勇今天不能跟你们去,他在发高烧。”本来我已从床上翻爬起来,往房间门口冲。听我妈这么说,感觉脚下像踩了两坨棉花,又退回去老老实实趟到床上。

我们这三百来人的小村庄,跟我同年生的伙伴有十二个。十二“同庚”中,小青、小白和小江的家离我家最近,小青和小白是一对双胞胎。我们从穿开裆裤就从早到晚在一起玩,我们一起上树摘果子,上房掏鸟窠,一起下河摸鱼、游泳,一起拾麦穗……

中午已经过去很久,我饥肠辘辘,悄悄地从床上滑下来,走进灶房,踮起脚尖揭开锅盖,锅底有一点水,水中央有两个相向扣在一起的碗,揭开上面一个碗,里面有早晨我妈出门时替我准备的午饭:包谷杂粮米饭和咸菜。我就知道,我的爷爷奶奶、爹和妈都还在地里干活,中午不会回家了。

顿时感觉自己发了一笔不小的财,心想,接下来这个下午,我将成为没人管束的主,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吃了中午饭,我伸了个懒腰,感觉手臂上有劲了,再蹬蹬腿,也有劲了。我冲出门去,打算去看看小青、小白和小江,半天不见,我像是好几天没有见上他们了。四五个小时前,中午饭前一会儿,我听见小青和小白的娘撕心裂肺哭泣。我对这种哭泣习以为常,全村人对她的哭泣都习以为常。她是个喜欢哭鼻子的娘,人称“三花脸”,也有管她叫“花鼻猫”的。她哭泣的理由五花八门:家里的猫把用来炒菜的猪肉偷吃光,她要哭泣;年底从生产队担回粮食,嫌少了,也要哭泣;有时候小青、小白不顺心,她还要哭泣。

小青小白家的院门敞开着,没有看见他们的妈。靠近堂屋门的一棵树下摆着两块门板,小青小白躺在上面各占一块。他们脸上各盖了一块白布。

大热的天,盖白布做啥。我揭开小青脸上的白布,小青的脸碧青,有涎水从鼻孔和歪在一边的嘴角上流出来。我在他咯吱窝下戳了两下,没动。

兴许睡得太熟了。在这样不冷不热的午后,最适合睡大觉。我折了一截光秃秃的稻穗,在小青鼻子上轻轻地划过来划过去,他还是一动不动。我摸了摸他的脸,外面那么炎热,他的脸蛋冰凉,摸摸身上,也是冰凉。再试着推他,他的身体是僵硬的。

我手上还捏着他盖脸的白布,我的手开始发抖,我从没有见到过死人,我已经怀疑小青这是死掉了,只是不敢相信,上午还来喊我去游泳的活蹦乱跳的小子,怎么说没就没呢。

我转过身把躺在另一块门板上的小白脸上的白布揭开,他的脸色碧青,眼窝、鼻孔、嘴角和耳朵里都在流涎水,一股隐隐的腥臭钻进我的鼻孔。那种腥臭是我从未闻到过的,有苦胆和死血的尖锐与沉郁,臭得我直打干呕,差点把中午吃下去的饭食吐出来。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死人,死去的是我的两个小伙伴。后来知道,那天上午死去的应该是三个。

早上他们来喊了我,我妈替我回了他们,他们仨就结伴下河游泳去了。以前我们只在小河里游,水浅,不成气候。这天不知谁出的主意,他们跑到小河灌入安宁河的河口游泳。要是他们再大一点,知水性是不至于被淹死的。小河灌入大河的入口处,有个洄水区,水是垂直流动的,多漩涡。

那天上午有个老头在那里罾鱼,他看见我的这三个小伙伴从岸上跳下去,有两个很快上了岸,大概知道水性不对,有一个没上来,他被漩涡扯了进去。上了岸的两个孩子又跳到水里去救那个小伙伴……闻讯赶来的村民,花了好长时间才把他们摸上来,孩子一个都没少,只是捞起来时,脸早都青掉了,身体也已经僵硬。

他们三个死去了许久,我仍然觉得他们不曾离开。一个人无聊的时候,我就会跑到他们家大门口或者院子里,希望他们还能从牛圈或者桂花树的背后溜出来跟我玩。他们家院子里的梨已经金灿灿一树,要是往年,早该摘了。要在往年,摘梨的活儿由我们四个完成,两个一组,轮番上树,在一个合适的树丫上套上绳子,绳子一端栓上竹篮子,摘满一篮放下来,轻轻捡出来放在铺了稻草的大箩筐里,再把篮子吊到树上,继续摘。一棵树可以摘三大箩筐梨呢。

小青和小白的娘每次看见我,都要把我抱在怀里大声痛哭:“我的儿啊!小青啊!小白啊!”每一句话的最后一个字都要拖出三个字那么长的颤音,非常瘆人。我渐渐地害怕见到她,在路上遇到也要绕道走。到后来,小青和小白从前的家也不敢去了。揭死者盖脸布的镜头,成为我童年的恶梦。这镜头不仅在梦中出现,有时候在我愣神间,那一阵刻骨铭心的腥臭,也会把我吓得大声尖叫。

多年以后,小青和小白的娘见到我,不再哭泣,她看上去比我母亲年老三十岁,掉光牙齿的干瘪嘴唇先是翕动一阵,不知道想说什么。她后来又生了四个孩子,两个女儿两个儿子。她在人家面前评价说,都赶不上那一对双儿。待我要转身的时候,才浅淡无奈地说一句:“那一对双儿要是还活着,也该这么壮实了!”这时我已离开故乡,到远离故乡三四千公里的地方谋生,隔三四年才会回故乡探亲一次,且早已忘记童年噩梦。她这句话,让我再次记起那个刻骨铭心的午后,那个让人后脑勺感到冰凉的午后。

每次回村我都要在口袋里装上水果糖,见到她的时候,我便恭恭敬敬把水果糖塞到她手上。那一刻,我就是长大了的小青和小白。

他们是死去的我们,我们是活着的他们。

(李新勇,四川西昌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理事、启东市作家协会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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