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节拾萃 □蔡应律

西昌都市报 2019-07-23 09:17 大字

那一年,在普格县过火把节。

毕竟年轻,好激动,节庆尚未开始,我有点急抓抓的,开始构想我心里的火把节——

银河岸有一树不能成熟的苦涩的果,千百年做着不能成熟的苦涩的梦。

有一天,它们突然听到了大地的召唤。

它们醒了,从它们不能成熟的苦涩的梦里坠落了。并且,就在它们接近地面的瞬间成熟了。

欢乐的、桔红色的果啊!

是彝家包谷酒一般清淳的情爱使它们成熟的。

在这包谷酒一般清淳的情爱中,它们唱起了桔红色的歌,跳起了桔红色的舞……

当晚,住在普格县府招待所里。

尖尖的、窄窄的歌声,把我从睡梦里牵出。

天,还没亮哩。

这是一个男人在用一副女人的嗓子在歌唱。

——他不敢放开嗓门唱,怕碰落黎明将至时的宁静;可他又不能不唱,像一缸鼓胀而咧了嘴的豆子一夜间蓬蓬勃勃地冒出了豆芽,他满肚子被梦的蜜汁浸透了的音符涌上了喉咙口。他憋得慌呀。

听不清他唱的什么。

但有什么要紧?他那欢快的一个转身、又一个转身、再一个转身的音乐语言,我,是听懂了。

我甚至看见了他头上的英雄结,在蓝天白云下闪闪地弹着生活之腠理……

天大亮,我循声找到这位唱歌的汉子。

与我的直觉想象不一样,他很瘦小,但躯干如铁,黎黑的脸膛上有着山崖般刚毅的神色。聊到他的歌唱,他腼腆一笑说,没有别的,就是想唱嘛,喉咙头痒,憋不住了,又怕影响别个,便撇成了这样,不男不女的。

事实上,我很喜欢这样的性格,刚毅却腼腆,胸腔里随时都有激情涌流出来,故而数十年过去,至今印象深刻。

同时,我也是这次普格之行,才有幸目睹了彝族火把节的原貌。并且,老天似乎知道这里的彝族同胞过火把节需要一块恰当的场地,于是就安排了这么一块场地。它在西洛某一座山的山半腰处,我们跋山涉水赶来,在山脚一点也看不出名堂,爬到山腰了,眼前豁然出现一个凹形坝子,椭圆形状,能容万人,大小适中,四周是缓缓抬升的草坡和岩石,类乎梯形看台。天造地设,多么绝妙。

赛马,摔跤,斗牛,斗羊,射箭,射弩,这些男人们的角力,充满了血性、野性和英雄气概的较量,与黄油布伞下的“朵洛荷”形成鲜明的对照。“朵洛荷”惟女性参与。她们身着盛装,一手擎黄伞,一手捏绢帕,围成一圈,轻迈莲步,轻哼歌曲,踩着节拍,柔情似水,缓缓转着,非常柔美。

而尤其令我至今难忘的,是一头斗牛。

像是要拗动地球,它把头栽在地上,它把角插进土里。铁棍般竖起的尾巴上直书着一份宣言。

我分明觉得,有一串雷霆,在它那绷直的后腿上滚动。

然而,对手没有出现。

它痛苦了!扭结的颈项一掣,两株狗核桃被连根带土挑上了天空。

它的主人理解它。轻轻地,那个穿红背心的小伙摘下它角上的两砣泥土。于是,全身的浑圆,又推出了那一对锋锐;全身的搐动,又凝成了那两点死寂。

它,突然不动了。兴奋,使它的血液停止了汹涌。唯有耳轮,像雷达监测器般地缓缓转动着。

它在捕捉一种声音。一种它如此渴望的、能让它奔突在肌腱里的力以火山爆发之势释放出来的声音——它那么渴望的对手,出现了。

那是一出场便血红了眼睛朝它奔来的另一头犍牛。

好一场地动山摇的角力!

看过白天的、山野的火把节。

我想看夜里的、城里的火把节。

机会多的是。

我那时还上着班,心痒肺痒中,熬到黄昏,我骑了一辆自行车,从泸山脚下的砖瓦厂赶进城去,赴火把节盛会。没到三岔口,我就晓得,我今天干了桩愚不可及的事情,而在心里叫苦不迭——我不该骑自行车来。人山人海在前,我只能滚鞍下马,推着车,于汹汹人潮中,使劲按铃,“犁”开人潮,往前移动。没法,车成了一大累赘。一寸寸移着,终于推进至过了南桥,铃铛打烂,也移不动了,自行车一下子被人潮推倒在地。这是一个不幸的意外,车倒下去没伤着人,“永久”牌加重自行车也还经受得住人潮的踩踏和碾压。问题是,拥挤中你没法将它弄起来,那没用的家伙死赖在地上,徒占地方不说,角角叉叉,没型没款,如有人按倒在上面,戳伤人咋办?

幸亏警察现身。事情也正是这样,此种情况下,焉能没有警察。

最终是,两男一女警察再加上我本人一起发力,才将那自行车从人们的脚底下抠出来……

有了此次教训,下一回进城过火把节,我就不骑自行车了。

只可惜,心目中的狂欢夜,仍是没我的份儿——才到城里,就被朋友拉去家里小聚。结果小聚弄成大聚,散火出来,已是下半夜了。大街之上,热闹散去,到处是火把的余烬。

我需要打车回家。

却怎么也打不到车。

这经历我想很多人都有过:你越是着急,就越是打不到车。平常所见那样多的出租车似乎跟你有仇,到你需要它时它约好了一般躲着你。要不就是载得有人。我一面疾走一面拧了身子瞪大眼睛到处瞧,走下大巷口,走过南桥,快到三岔口了,仍打不到车。雷声隆隆中,雨却下起来了。只好打电话给在州公安局工作的侄儿,侄儿刚值完勤回到家里,返身出门,解我困厄。

有关火把节,包括彝族年的另一部分记忆,是逛物资交易会。

嗬嗬,这算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延续多年的西昌人购物盛筵了。

打物资奇缺的“穷过渡”年头过来,举目家徒四壁,改革开放,物资渐丰,见啥买啥,名曰“添置家庭”。

先富一步的东部发达地区之小商小贩正是看准这一宝,乃于每年的火把节和彝族年,将海量的日用百货,吃的用的,穿的戴的,车装斗载,陆续运到西昌,抢占有利地形,蓄势大赚一把。

本地政府,更是积极,早早辟出数处交易专区,连街成片,牵线搭棚,张灯结彩,虚位以待。

我等市民,则往往全家出动,提篮携筐,白天晚上,轮番扫货,不亦乐乎。

交易会上的东西,首先是丰富,堆积如山,铺开似海,无所不有。其次是便宜,动辄打包打折,“跳楼贱卖”。我辈进得场来,偌大交易会,不等逛完一半,兜里银钱已经抖空,身上背背挎挎,无不心满意足,满载而归。

“拉动内需”,是近年来才有的说法。那些年,西昌,乃至于整个凉山的内需,用不着谁来拉动,它本身就是一个低洼的“货坑”,百无禁忌,需要火把节加彝族年这样一年两番往里填充货物。州内各县的小贩,亦在这时赶赴西昌,大进其货,拉回县里,细水长流,慢慢卖。如此交易盛会,绵延近二十年,直到本地人室盈家满,屋里啥都不缺,人也眼饱肚饱,几乎不需要往家里购置什么了,那交易会才渐次冷落下来,并终而至于成了人们心里一段热气腾腾又色彩斑斓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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