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宁南扑火队18名队员牺牲前的数月:专业训练和三次实战

澎湃新闻 2020-04-05 18:07 大字

起于3月30日的四川大凉州西昌市经久乡森林火灾,令刚成立三个多月的宁南县森林草原专业扑火队损失了1/4的队员——18人牺牲,3人尚在医院。

4月4日下午,牺牲队员的骨灰被送回宁南安葬。次日上午,“西昌发布”通报,经2108名扑火人员彻夜值守,过火区域未发生复燃,度过了“第三个平安夜”,目前仅有两个烟点在处理。

牺牲的扑火队队员们再无法看到这一幕。火灾发生后,作为周边县的扑火力量,他们接指令前往西昌泸山支援,却在前往集结点途中殒命火海。

这支川南小县“专业扑火队”的重建或将会很漫长。队伍虽然刚刚成立几个月,但并非没有经验。宁南县相关负责人介绍,队员们经过精心挑选,大多数队员有数年甚至十几年的打火经验,队伍正式成立后,他们又经过专业训练,且有三次实战经验。

18名扑火队员和1名向导遇难地,设备和树木都被烧焦 澎湃新闻记者 胥辉 图

对宁南县扑火队的成员来说,队友遇难让他们难以接受。一位接近西昌森林防火指挥部的人士告诉澎湃新闻,调动宁南县扑火队去大营农场柳树桩时,那边的火并不是最大的。而且柳树桩还有一个很大的水源地。当时火情最紧急的是西昌学院方向,但后来风向变了,而柳树桩那一带山上草丛很深,在干燥的时候,火一上去就非常快,这可能是导致扑火队员遇难的重要原因。

近日,宁南县林草局副局长田龙斌在接受澎湃新闻等多家媒体采访时,显得满脸疲惫,不希望被拍照和录像。谈及队伍未来,田龙斌说,这需要县里讨论决策,自己只能提供一个思路。

“一是选好队长、配齐队伍;二是加强训练,强化管理;第三,提升能力……”说到这里,田龙斌有些哽咽,脸胀得微红,掩面说到,“打好他们的森林防火战。”

专业训练

4月2日,澎湃新闻在宁南县扑火队营房见到2班班长刘胜云时,他仍未从队友离世的打击中走出来。与此同时,网上一些舆论也让他觉得很受伤。

有声音认为,宁南扑火队是“半专业扑火队”,培训和装备缺乏,职责应是巡护防火“打小火”,遇到大型火灾时承担二线任务,而不是上一线。

“我们十几年的打火经历,让这几句话就给抹杀了?”说这话时,刘胜云眼睛瞪得鼓圆,自称被人视作“异类”,“非常难过”。

去年三月凉山州“木里火灾”致27名森林消防指战员和4名地方扑火人员牺牲,这让“县级专业扑火队”的建设得到更多重视。宁南县林草局副局长田龙斌告诉澎湃新闻,2019年9月份宁南县开始招聘组建“森林草原防灭火专业扑火队”,从数百个报名者选出80人。

“(人员选拔)主要考虑两个因素,一是集中在县城区域的披砂镇、景星镇(两镇后合并为宁远镇),二是“能够胜任”,以前就是“专业的打火人员”。”田龙斌称。披砂镇、景星镇经常参与“打火”的民兵,成为这支新“专业打火队”的主要力量。刘胜云说,自己当民兵已有10多年,一直承担抢险救灾任务,“森林火灾、地震、水患”,都有涉及。80个队员中,“90%以上都有少则数年多则十几年的打火经验”。

此次前往西昌泸山打火的21人中,刘胜云熟识的何贵银、黄元林、周全生、张明福、钟生文等人,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手”。其中,何贵银曾当过森林武警,在新疆和内蒙古参加过多次灭火任务。

“(何贵银)2000年12月就开始当兵,2016年12月退伍,在部队就干了16年,期间还当了代理排长。”田龙斌说,何贵银擅长“指挥”和“训练新兵”。去年年底,专业扑火队成立,何贵银被聘请来担任队长,人事关系也转到县林草局。

但不可否认,近4个月以前,他们尚是“拿着镰刀砍树桠打火”的“半专业人员”。“民兵属武装部管理,跟我们(林草局)没关系。不集中驻训,每年拿出两三天进行扑火技能培训。出现火情后,需要他们出动,就挨个儿打电话,还要给武装部打个招呼。”田龙斌说,对外“平时他们是民兵,但有火情时,他们就是打火的,对外宣称也是宁南“专业打火队”。”

2019年年底,宁南县森林草原防灭火专业扑火队正式成立,整合后的打火队伍,脱离武装部,由县林草局管理,配备了专业打火设备、进行集中驻训,有了接近“正规军”的模样。80名队员分成8个班,两个班一组轮值半月。刘胜云称,遇到火情时,轮值队员会顶上,如果解决不了,其他队员也要随时回到岗位。

除了在扑火队工作外,队员们普遍都有其他营生。有人种地、开养殖场、当环卫工,也有人在工地打些零工,或在县城里拥有一个小小的门面,卖豆干、羊肉米粉,或开理发店。

根据营房墙壁上所贴值班表,轮值期间,每天早上7点开始,队员们要沿着县城跑步一整圈。此外,还有队列训练、体能训练,以及更为重要的灭火理论及扑火器具使用课程。“(轮班时)早上出去跑步,回来就学习打火知识。”刘胜云称,用具怎样使用,地形、风向如何观察,该如何判断危险,进火场的时机,如何避险,“这些都要学”。

喷雾器、背负式风力灭火器、往复式灭火水枪等设备,存放在一楼门面房的置物架上。最初看见这些设备,6班队员的陈顺利“第一感觉就是不会用”。但经过培训,觉得“这很省事”,打灭同样的火,相比于“镰刀铁锹”,会花更少的时间。

“意识到好处后,大家都认真在学。”陈顺利说,这些都是队长何贵银“手把手”教的,“虽然我们是民兵,不像部队(消防)那种,但训练标准都是一样的,要会用、会维修。”

4月2日,澎湃新闻在打火队宿舍看到一名队员留下的笔记本,其中记载着自己所学课程的部分内容,涉及扑火设备的维护保养和故障排除,“注意事项”中写着,“水枪不宜在0度以下使用。”

4月4日下午,18名扑火队员骨灰被送回家乡宁南。 澎湃新闻记者 何利权 图

宁南民众聚集在街边“接英雄回家”  澎湃新闻记者 何利权 图

三次“实战”

成立“专业扑火队”,对宁南县而言,确有必要。田龙斌介绍,宁南县地处干热河谷,气候炎热,火险等级也一直较高。“在别的地方,骑摩托车的,烟抽完了,“啪”地随手一丢,可能没得事。但在我们这,可能就一把火烧起来了。”田龙斌说,加之当地不少老百姓防火意识淡薄,火灾隐患一直存在。

在西昌经久乡森林火灾之前,宁南县森林草原防火专业扑火队已有3次灭火经历,其中两次全员参加。2020年1月23日,农历春节前一天,新成立的专业扑火队参加第一次“实战”。宁南县境内的桃花村区域出现森林火灾,晚上10点,21名队员赶到时,“已经烧了几片山”。

“肯定是当地的农民打不掉了,这才会叫我们。”陈顺利说,不是只要哪里“冒烟了”,扑火队就去。设备从“镰刀”换成了专业灭火机,队员们觉得“省力省事”。“一台机器,最少要抵十个人。”刘树维说。一次火灾带多少装备,要根据火势大小判断。据其介绍,那次带了6台灭火机,花了两个小时,就把火打灭了。

春节后不久,宁南县大同镇发生火灾,火势较大,扑火队81人都去了。“灭火设备方面,除了坏的,全部拿去了的。”陈顺利称,当天6点接到通知,队员从家里赶到营房,背着机器就上车,3个小时后到达火场,当天下午即将火灭掉。

这次打火较为顺利,跟地形也有关系。宁南是山林地带,公路多是“绕着山走”,但大同镇火场附近通路,车能直接开过去。对此,陈顺利觉得“幸运”。“如果没路,队员就得走过去,耽搁时间长了,火烧得更宽,打火就难了。”陈顺利说。

3月16日,宁南县城“后山”发生火灾,直接威胁到城区。半个多月后,澎湃新闻从远处望去,该片区域仍有大火烧过的痕迹,呈焦黑色。这一次大火,比大同镇火灾更为严重,火刚起来时,“几秒钟就烧出上百米”。为此,专业扑火队全员出动。

这次,扑火队没有选择“正面迎战”。据陈顺利回忆,负责指挥的田龙斌和队长何贵银等人判断,“火控制不住了”,硬上危险,也无必要。“我们在距离火线几百米远的地方打了一条隔离带,然后队员全部撤退,火烧到隔离带就不烧了。”陈顺利强调,“我们不会蛮干”。

田龙斌称,一般情况下,火灾现场由他指挥。“我必须到第一现场,把山势、地形、地貌全部探查清楚了(再作出决定)。”田龙斌说,如果自己有事不在,则“肯定由何队长指挥”。

对此,刘树维告诉澎湃新闻,队伍到了火场后,一般会找当地农民了解情况,而后派人侦察——有时由何贵银亲自带队侦察,接着再根据现场情况,给班长分配任务。“田副局长也会跟着我们一起打火。”刘树维称,前述后山火灾时,田龙斌与何贵银分别带队。

“哪个班负责什么工作,都是有条有序的,不是像农民打火一样,一窝蜂乱上,不听指挥。”刘树维说。扑火队中“打火经验多”的大有人在,明白“山区风大且多变”,山火难以控制,不同于“城市火灾”,如果只是想着哪里燃起来了就去灭掉,“会相当危险”。

扑火队去年底成立后,配备了一批灭火设备。 澎湃新闻记者 何利权 图

“外调”打火

对于此次发生森林火灾的西昌泸山,宁南县这支打火队中的大多数人都不陌生。2012年、2014年,西昌市泸山区域均有发生森林火灾,宁南县“专业打火队”作为地方县(市)外援之一,参加了这两次打火。

刘树维称,队伍里不少人都有过泸山打火的经历,对地形“较熟”。据他回忆。2014年3月18日那次,也是在晚上接到上山通知,当晚10点到达火场,次日9点即结束打火。

2020年3月30日,西昌市经久乡森林火灾发生后,宁南县又一次接到“支援”指令。根据“西昌发布”3月31日的通报,火灾发生后,“凉山州西昌市第一时间启动应急预案,成立前线指挥部,调集宁南、德昌等县专业打火队就近支援,组织各类救援力量2044人开展扑救”。

这是宁南县森林草原专业扑火队挂牌成立后,首次外调“打火”。

3月30日西昌经久乡火灾发生后,宁南县领导建议县林草局“把人员准备起”,等待支援西昌。“宁南县的防火压力也很大,不能去得太多,就先准备了两个班。”田龙斌称,过了不久,“尽快支援”西昌的命令就下来了。考虑到气温即将上升到35摄氏度,且临近清明节,宁南本地防火形势严峻,田龙斌没有随队前往西昌。

县林草局办公室主任张明华临时受命带队,其职责首先是和西昌市相关领导对接,“把队伍交给西昌市”,其次是“搞好后期保障”。“时间很紧张,走时已经晚上8点过了,(队伍)不可能在宁南采购好了再走。他(张明华)的任务就不要麻烦人家西昌市,干粮、水等物资,自己做好保障。”田龙斌说,队员上车离开后,“(到西昌)那边的情况(就)晓不得了。”

据送当天送21名打火队员的司机丘伟(化名)讲述,车开到附近的邛海边的“岗瑶”时,西昌方面已经派车来接。当晚11点左右,扑火队被带到柳树桩蔡家沟水库,在向导带领下上山,前往泸山背侧火场指定地点集结。丘伟提供的视频显示,队员下车时,“风不大”,远处山顶有一条长长的火线。

不久,丘伟乘小车前往城中购买干粮等物资。次日零点过,他接到通知,令其返回柳树桩,准备接扑火队员下山离开。等他到后,现场已是另一番景象,风刮得呼呼作响,大火似乎是从山顶“浇灌”而下,逼近柳树桩,距离中巴车所停的位置仅有数百米远,人难以靠近。

丘伟没有接到队员下山。根据“西昌发布”通报,在去往泸山背侧火场指定地点集结途中,宁南县森林草原专业扑火队遭遇“风向突变”,风力陡增,18名队员和1名当地向导牺牲。到了白天,丘伟开车载着扑火队员们的21个背包,独自回到宁南。

一位接近西昌森林防火指挥部的人士告诉澎湃新闻,3月30日,宁南扑火队的确是被指挥部安排到了柳树桩所在的西昌大营农场,但指挥部只是负责整体调动,具体火点的情况还是在最前面的大营农场、当地镇政府清楚,到了之后主要还是他们具体安排。

他说,调动宁南县扑火队去大营农场时,那边的火并不是最大的。而且柳树桩还有一个很大的水源地。当时火情最紧急的是西昌学院方向,但后来风向变了,而柳树桩那一带山上草丛很深,在干燥的时候,火一上去就非常快,这可能是导致扑火队员遇难的重要原因。

灭火时机

队员遗体被发现时,“是趴着的”,这是情况最危急时的避险姿势。田龙斌称,扑火队此前曾有过训练,“只有专业人员才会做出这个姿势。”

“如果不发生突发事件的话,是不可能出现伤亡的,比如队友们这次在泸山遭遇的风向突变。”刘树维称,进入火场前,扑火队一般会安排观察员,在后方观察是否有紧急情况发生,“但风变化速度相当快,等你观察到了,分分钟的事情,根本就跑不脱,来不及反应。”

牺牲队员黄元林上山后拍摄的一段视频显示,大火即将越过近在眼前的山头,向其所处位置烧来,大风呼啸声中夹杂着草木炸裂声。“(大火)直轰轰地就来了,跑都跑不赢,我们走了10公里,爬了上来,看到火来了,架势(赶紧)跑。”视频中,黄元林气喘吁吁地说。

浙江农林大学教授余树全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介绍,除专业森林消防外,过去负责林火扑救的扑火队多属于民间组织,“多是普通老百姓”,现在我国多地都建立有专业或者半专业的扑火队,经过严格培训,清楚火情、风向的判断以及灭火工具的使用,“护林团队的整体救护素质在提升。”但在森林火灾的扑救过程中,经常会有一些突发情况,风向突变就属于其中之一。

火灾发生当晚,西昌市经久乡森林火灾省州市联防指挥部“连夜”成立。4月1日,四川省林业调查规划院副总工程师刘波在指挥部接受采访时称,从去年下半年到现在,西昌一般是上午10点开始起风、一直到晚上都有风,风大风疾。加之火场温度的影响,导致气流产生突变的可能性很大。

“由于温度的升高,会导致气流上升,影响周边的微气候,进而影响风向。当风向变化时,就会将林木燃烧时形成的浓烟吹向消防人员,烟尘会快速笼罩一大片区域。”刘波说,一旦浓烟导致扑救队员窒息,就十分危险。

森林与草原防火专业委员会副主任兼秘书长王高潮接受川报观察时也称,凉山地处四川盆地向云贵高原过渡地区,这里山很高、沟很深,容易起大风且风向本来就多变。而在森林火灾发生之后,燃烧物产生的热空气上升后,冷热空气对流,极易“扰乱”风向,再加上复杂的地形变化,风向很容易突变。

由于上述这些复杂因素,在西昌经久乡森林火灾中,“时机”显得格外重要。“灭明火一般是清晨,早上4点到10点半的黄金时期。”4月2日,西昌市委常委、泸山正面森林草原灭火前线指挥长刘光宇在谈处置火情时称,要坚持专业带队的现场预判观测、集中在清晨发力扑火、对整队有明确分工。(本文来自澎湃新闻,更多原创资讯请下载“澎湃新闻”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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