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牛及常识
□阿苏越尔
不是我吹牛，今天吹牛的人不见得就少了。在历史上，吹牛曾经吃香。我所说的吹牛是指那些违反常识脱离实际的话。历史上，那些并不痴傻的人却都对违反常识的话语深信不疑，其中还包括高高在上的帝王。如此匪夷所思的事情如何会发生呢？追究起来，一靠吹牛者的三寸不烂之舌，二靠人性普遍的弱点，譬如贪婪、恐惧和随时随地都按捺不住的虚荣心。
在我看来，我族人就擅长吹牛。过去，最典型的是吹自己家支的荣誉史，在婚礼的斗嘴“克智”游戏上可见一斑。现在，最典型的变成了吹自己厉害，这股风由文艺界领衔。从吹“我们”变成吹“我”，虽是一字之差，意义却是“一步跨千年”。
彝族谚语说的“白豆腐都可以被说出鲜红的血”，就是指的吹牛的功夫到家了。彝族历史上就有这么一个巧舌如簧的吹牛大师。这个故事在凉山彝区广为流传，本意是说智慧比力气更为重要。而我没有看到深奥的智慧，只看到了人类被颠覆的浅显的常识。
故事的主人公一个力大无比，可能和《蜀王本纪》里记载的蜀国的五个大力士差不多。另一个主人公智慧无比，也可能和三国时蜀国的诸葛亮差不多。为了便于叙述，我们不妨把彝语里的两个主人公的名字意译为大力和大智两人。
故事说，大力和大智路过洒拉地坡，看见肥沃的土地上，有一个小伙子正在犁地。两人一合计，决定使用一下各自的专长，享受耕牛的肉。大力虚情假意地去帮小伙子犁地，趁机把犁铧深深插入土地，牛一使劲，牛轭上牵拉的绳断了。憨厚的小伙子只好去山上砍竹子以做拉绳。临行叫两人帮忙看守耕牛。哪晓得，这两人却反而将牛拉出去宰杀了，然后还把牛尾割下，深插泥土。一切安排妥当，两人开始吼叫；“牛钻地了！”正在砍竹的小伙子急忙跑回来时，真的发现自己的牛已经钻进地里，牛尾巴抓在大力和大智的手上。他毫不犹豫，马上加入了拉拽牛尾巴的行列。他一使劲，牛尾巴拔断了。在那两人的忽悠下，他相信自己的牛钻进了地下，坐在洒拉地坡，伤心地哭泣，对安慰他的两个歹人还感恩不尽……
后来的一部分故事是说，最终大智利用自己的智慧战胜了大力，将牛肉独占。已经超出了文章主题，这里按下不表。我表达的是，一条牛能不能钻入土里去，这应该算常识。而在洒拉地坡的这个小伙子这里，这条常识已经被篡改，并且永远地留在了故事里。
喜欢吹牛的大有人在，被吹牛吹得晕晕乎乎的也大有人在。
如果说以上的吹牛是侵害了一个人的财产的话，以下的吹牛危害要大得多，因为这个违反常识的吹牛甚至帮助秦国战胜了蜀国。这是发生在春秋时期的事，被清晰地记载在《蜀王本纪》和《华阳国志》里闪烁光芒，试图警醒后人。
关于这一段故事，《华阳国志》里的记载是这样的：“（惠王）乃作石牛五头。朝泻金其后，曰牛便金，有养卒百人。蜀人悦之，使请石牛。惠王许之。乃遣五丁迎五牛。既不便金，怒。遣还之。”我们翻译成白话文：“于是，秦惠王叫人用石头做了五头牛，放置箩筐在后面，里面盛满金子，说是每天石牛都在屙金子，光仆役就百人。蜀人听说后，很是喜欢。派使者前去借石牛一用，惠王同意了。蜀王就派五个大力士去修好道路，迎接五条石牛。但到了蜀国，这几条石牛并不屙金子，蜀王为此很生气，把石牛还给秦国。”
后来的故事是说，秦国因此找到了通往蜀国的道路，派遣军事家张仪和司马错尾随五丁运送石牛的路线、率领大军灭了蜀国，占据了秦王垂涎已久、物阜民丰的天府之国。
故事的核心问题是石牛不仅可以拉屎，而且拉的屎是黄金。秦国人吹牛的水平高，所以高高在上的蜀王信以为真了。除了蜀王的贪欲作祟，整个蜀国上下的装聋作哑、怯懦、唯帝王马首是瞻，也是一个常识能够被颠覆、真相得以受遮蔽的症结所在。蜀王因为贪欲和不珍惜常识，最终落到丧失江山、诛灭九族的下场。这是多么令人痛惜的上当受骗啊。
后来秦朝统一诸侯国，当然不是全凭吹牛。秦二世的时候，秦朝人吹牛的本事被赵高演绎到了极致。赵高的指鹿为马，表面上和吹牛并无二致，本质上已经是公然的忤逆和违背事实，有了咄咄逼人、连皇帝也不打在眼里的气势。最终，一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曾经不可一世的秦朝被自己吹灭了。
外国也有吹牛的故事，安徒生的童话故事讲述皇帝的新衣就入木三分。每次阅读到赤裸裸的皇帝走在大街上，还自以为是、洋洋得意的样子，我总是抑制不住笑的冲动。皇帝的愚蠢、大臣的谄媚、看客的人云亦云和小孩的童真都跃然纸上。
当然，跌倒在常识之中的，不仅有古人，高举科学大旗的今人也未能幸免。
早稻亩产三万六千九百多斤，你试试，私下吹牛都会遭人唾弃，不要说正式场合了。可就是这个吹牛吹出来的消息还真上了1959年8月13日的《人民日报》头版头条。搞笑的是，这个大跃进时期的吹牛故事，还有鼎鼎大名的科学家出来证明，该科学家认为：只要充分调动农民的劳动积极性，加大栽种密度，多施化肥，夜晚点上电灯让稻田继续光合作用，亩产万斤完全可以在社会主义中国率先实现。超英赶美也是五年十年指日可待的事情。
结果呢？几十年过去了，结果我们都知道。
吹牛一旦上了强权的层面，并且被冠以科学的幌子，对人心的蛊惑力、统御力非比寻常，导致的自然是祸国殃民的恶果。接下来的日子三年大饥荒，我的外公就是那个年代饿死的。所以我最讨厌别人对我说一句话：人家吹牛，关你啥事！外公都饿死了，还不许我指责吹牛。
吹牛可以，但泯灭人的逻辑思维能力，无视人的判断力，混淆是非、善恶和美丑、让常识丝毫无存的牛皮，即使你掌控了整个的资源，还是少吹为妙。任凭你吹得神乎其神、天花乱坠，归根结蒂，常识是会回到人心的。不信你翻一下浩瀚的史书。
(阿苏越尔，彝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个人诗集四部。诗歌获得《民族文学》2018年度奖，诗评获得《人民文学》近作短评奖。鲁迅文学院第十期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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