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传统文化中，彝族人为什么不过生日？
□阿苏越尔
夕阳西下，幕尕吉古坐在山岗上，他有些伤感。自己的生日到底是哪一天呢？
阿爸说，他是挖洋芋的时候生的；阿妈说，他是撒秋荞的时候生的。挖洋芋和撒秋荞之间隔着多少时间呢？阿爸和阿妈争执不休的时候，幕尕吉古灵机一动，他再次想到了身份证上的生日。父母却一致坦白，那个日子是一年后上户口时随口说的，可能被提早了两三个月。
像幕尕吉古一样不知道自己生日的人，在过去的大小凉山彝区，可以说比比皆是。
幕尕吉古为啥突然对自己生日的事情较真起来了呢？这源于一次汉族同学的生日聚会，受影响了。每年在学校过一次生日，邀约朋友三五成群，祝福和许愿，多风光多喜庆啊。
作为山里土生土长的彝族人，幕尕吉古自然明了，在彝族的传统文化里，没有过生日这一说。像他的祖祖辈辈一样，居住在贫瘠的山上，即使一年四季都把时间花费在土地上，所获也仅够勉强维持生计。穷而思变，父母供他读书已饱受暑雨祁寒之苦。自己过生日的想法一冒出来，他就觉得奢侈和荒唐。在他看来，只有那些生活在肥沃的坝子上、衣食无忧的汉族同学才会始终精神抖擞，为一个人的生日年复一年、所费不赀地履行着繁文缛节。对于他这样的贫困孩子来讲，祝生既是物质生活上的一种浪费，也是精神生活上人情交往的极大挥霍。
“历史上我们彝族太贫困了，过不起生日。”那天，他的话引来了同学们的疑问。
“不信你们看看，中国的四大名著中，描写乱世的《水浒传》和《三国演义》都鲜有人物庆生的着墨，只有描绘盛世清闲的《红楼梦》中的人物，对庆生的描绘才那么不惜笔墨。”
后来，他听老师讲，在过去，大多数彝人都不识字，掌握彝族历法知识的人稀少，所有的记忆靠大脑独立完成，这也在客观上造成了大多数彝人生日的模糊不清。
老师还告诉他，汉字的普及率要高得多，汉族生日一词于东汉班固的《白虎通义》，人们以生日来命名新生的孩子。大到王公贵族，小到黎民百姓，汉族人都很重视生日。在封建社会，因为皇帝的生日，读书人还会享受到一份考试的福利。每每在皇帝大寿之年，朝廷还要增加科举考试，称为恩科。不过，当时的生日庆祝，有吃长寿面和包红蛋等习俗，但还没有生日蛋糕和吹蜡烛内容，这些内容是西风东渐的结果，源自古希腊的神话故事。
老师的回答还没有解决幕尕吉古的问题。他自己找来了彝文古籍阅读，试图从中翻寻一些历史缘由。奇怪的是，叙事长诗《妈妈的女儿》和《嘎嫫阿妞》中，对主人公出生的日子记载都比较笼统，说是“吉年吉日吉辰生”，大吉大利的具体时辰却只字不提。只有在创世史诗《勒俄特依》中，清楚记录了英雄支格阿龙是龙年龙月龙日的午后出生。支格阿龙生辰方位也在龙方（东南方）。不仅在生日上有准确无误的记载，作为神话英雄，就连出生时的天有异象也记录在案：“早晨起白雾，午后生阿龙。”
即使是支格阿龙这样的大英雄，即或知道了自己的确切生日，我们也没有听说过有庆生的事情发生过。神鹰作为支格阿龙的父亲，“濮嫫妮依”作为支格阿龙的母亲，是不是把支格阿龙的生日给忘九霄云外了？按照今天的标准，不给孩子庆生，这样的父母是失职了。
那么，神人支格阿龙为什么不过生呢？显然，神通广大的支格阿龙不是因为贫穷。
“无所不能的毕摩大师啊，快告诉我吧，彝族人不过生日的真实原因？”
那天，在祭祀场上，幕尕吉古切身体悟了彝族人对亡灵的敬重，毕摩要通过“尼牧搓比”仪式把逝者的灵魂送到传说中的祖地。送灵仪式如此隆重，在彝族文化中，或许，死亡的意义已经超越出生。犹豫了许久，幕尕吉古忍不住再次请教正在主持送魂灵归祖地仪式的毕摩。
毕摩继续口念诵词，笑而不答。
主人家开始对毕摩报上自己平时鲜为人知的名字。这些名字大多由毕摩所赐，新生的孩子一旦满月，就会邀请毕摩做祈诵仪式，祈诵仪式上，毕摩会根据一个人的生辰八字取名字。每个彝族人都有两个名字，外人一般只知道其俗名，毕摩取的名字很少暴露给外人，只在参加原始宗教仪式上才报与毕摩，由毕摩之口通报给祖先之灵，从而获得祖灵的庇佑和赐福。
见幕尕吉古迟迟不离，毕摩停下经诵，打开经书，翻开了其中的一页。他讲解道，人的出生共有八个方位，东西南北四方，加上东南、西南、西北、东北。男子出生的头一年在南方，以后按顺时针方向每年一移；女子出生头一年方位在北方，以后按逆时针方向运转，也是每年一移。出生的那一年，每一个人的方位在哪里，取决于母亲生产时的岁数。母亲生产的方位命理决定一个人一生的运数。彝族谚语说“阿嫫育特抵”就是指人的生日是决定性格命运的关键。除了祈福要用到出生的方位外，仇人之间的诅咒也会用到生辰方位。因此，彝人会尽量保守自己的生日秘密，以免授人以柄，被心怀歹意的人利用于诅咒，从而伤害自己。
你没有发觉吗？多数彝人对自己的岁数也都闪烁其词，不愿清楚回答，何况生日呢？
在明灭的火塘旁，诵经声时断时续，此时，好奇的幕尕吉古陷入沉思，若有所悟。他想，自己的生日是没有办法考证了，以后自己有了孩子，无论如何，他一定会记住生日。
(阿苏越尔，彝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个人诗集四部。诗歌获得《民族文学》2018年度奖，诗评获得《人民文学》近作短评奖。鲁迅文学院第十期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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