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银幕深处的岁月

西昌都市报 2019-10-29 02:50 大字

□孟泽纹(冕宁)

父亲和电影电视打了一辈子交道。

如今耄耋之年,岁月的脚步才稍作停留,一杯老酒忆往昔,引领我回到父亲的年代。

父亲出生于大邑县,在邛崃二中念的初中。冕宁是他的第二故乡。

1955年,20岁的父亲,意气风发地来到“四川省农村电影放映人员训练班”进行为期半年的学习,还担任了领队和校广播站的编辑职务。他记得那时从一些报刊上看到了有关“康滇峡谷区”和“安宁河平原”的介绍,就写了一些广播稿,满是憧憬和豪情。其实父亲只有初中文化,但很好学,除了学习机电方面的知识,还对地理、历史学科很感兴趣。

1955年9月,父亲来到了大凉山,在当时的“西昌县电影放映中队部”,开始了电影放映生涯。

父亲初次接触电影放映工作的情形有些狼狈:在西昌大礼堂放映《平原游击队》,被人群挤到了附近消防用的浅水池子里;到西昌大桥区放电影,天降大雪,路况模糊,一行人带着笨重的设备,只能连走带梭(地方语,连走带滑的意思)。

一年后父亲来到了冕宁县电影放映队,从此走遍冕宁所有的乡和大部分村。《大浪淘沙》《白毛女》《秋翁遇仙记》《天仙配》《梁山伯与祝英台》……翻来覆去地放映过程,让父亲和他的同事们在不知不觉中将电影的台词背了个滚瓜烂熟。

那时候在彝区放电影是免费的,彝海、拖乌、大桥、冶勒……乡亲们把看电影当成过节一样,大人小孩儿早早地就来到坝子里,几百个人等着电影放映。有些老乡为了看场电影,不惜举着火把走上十几里坎坷山路。县城里也一样热闹,以前,冕宁的“川剧团”、“电影队”驻扎在西街原工商局内。那里曾经有一个大坝子,有一回放映《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竟有一千多人观看!

在室外放电影,自然要受天气的影响,大风起时,银幕七扭八拐,影片里的人物都变了形;雨点飞落,看的人只好匆匆把衣服顶到脑壳上,或是抓个物件遮着,甚至被淋成落汤鸡。

用父亲的话说就是:“放的人辛苦,看的人也辛苦!”。

电影放映之前通常会播放宣传党和国家方针政策的片子。到了乡上,还会了解当地的好人好事,并制成幻灯片,放给大家看。放映员自己编的快板也很有意思:“高板凳,要放倒,不然后面看不到。地上有根黑皮线,踩破皮线要触电……”

那些年,要让村村寨寨的人都看上电影,放映员就必须得长途跋涉。行走与银幕,是寂寞与热闹的碰撞。

当年的山路脆弱而勉强的夹杂在充满野性的崇山峻岭之间,鬼斧神工般的杰作,美是美,却不好亲近。父亲记得有一回骑马走在嵌在“崖腔”里的山路(凿在悬崖里的古道)上,当时因为行李松了,父亲不得不停下来重新整理行李,耽搁了一会儿,整好之后,刚一上马背,那马想要追赶前方的同伴,竟撒丫子奔跑起来,一颠一耸,幅度大了许多,眼见头顶是距离很近的、逼压下来的岩石,山下是滔滔“金河”(雅砻江),稍有不慎,就有可能丢了性命,父亲双手紧紧揪住马鞍匍匐在马背上冷汗直冒,惊呼:“完了完了”。

所幸有惊无险,撵上同伴后,马将速度减了下来。

熟悉雅砻江二半山区的人,都知道有个“晏易卡”,山高路陡,还有吸血蚂蟥!要到新兴乡放电影,就得翻过“晏易卡”。父亲和他的同事一大早出发,中午爬上山顶,又从山顶往下走四个多小时才能抵达新兴乡。一路艰辛不说,还难免被蚂蟥叮咬。蚂蟥会钻进衣裤里吸血,而且吸血量很大,处理不好的话,会造成感染。它的无孔不入和嗜血的习性,让人不寒而栗。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一行人顾不上休息,马上忙着给期盼已久的乡亲们放电影,如果放映两场,就会放至深夜。第二天,又接着翻山越岭,走一天的路到健美乡去放电影。完成放映任务之后,原路返回,依然是山高路遥,依然是险象环生……

除了放映,父亲还经常侍弄发电机,以至于熟识的人称他为“老发电”。那时用的发电、放映设备有苏联、美国、东德、捷克斯洛伐克的,各种机型都记得清清楚楚。但发电机噪音很大,不知道会不会在一定程度上损伤了父亲的听力,以至于后来的父亲戴上了助听器。

1968年,父亲来到了冕宁县人民广播站工作。建站之初只有广播,没有电视。后来,为了收看到电视,拟建差转台,而差转台的选址尤为关键。最初,为接收峨眉山金顶的电视信号,父亲和同事们辗转在大山之颠试图选址。其中有可通往越西县的海拔4400米的、属阳糯雪山的“翻山路”,登那座山时,他们险些被大雪掩埋,可谓劫后余生。再后来,有了从峨眉金顶到昭觉木佛山,再到西昌牦牛山的信号,才将差转台建在了冕宁大坪山。

于是,父亲和他的同事们又在大坪山当起了“山大王”,大部分时间在山上值班,春节也不例外。大坪山海拔两千多米,有些地方很陡,而且全是细碎的石子,走在上面,像是踩到了撒满一地的黄豆粒,脚板心都是痒的,特别容易滑倒。最初,山上的生活用水是积攒的雨水,饮用水是从几百米外背来的,那里有一股只有筷子那么粗的泉流。我儿时的记忆多半都在大坪山。那儿有数不清的山林野趣,而印象很深的,是每到傍晚,都会有“看山人”,还有那些顺着山梁走一个多小时,从“刹叶马”村赶来的彝族老乡,聚集在差转台的铁皮房里看电视,一直看到深夜,等屏幕上现出“晚安”的字样,或是只剩下满屏的雪花点,才悻悻然起身离去。其实那段有陡坡、有深沟的山路很不好走,但他们每天来回,乐此不疲。

县城里的人也一样,彩色电视还比较稀罕时,大家总爱聚在一起同看一台彩电,热闹的情形不亚于看电影。

“以前那么多人一起看,现在一个人就可以看了,还有家庭影院!电视更不用说,台多到看不过来,信号又好,啧啧,变化真是太大了!”父亲的感叹打断了我的思绪。

如今,父亲和当年的同事都老了,有些已经离世。父亲的少言寡语,让我对他那段刻骨铭心的日子知之甚少。直到现在我才懂得,走向银幕深处的岁月,是父亲生命之旅里不老的回忆和奇崛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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