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驿 一脚踏两省的灵关道高地

华西都市报 2020-06-18 01:57 大字

姜驿乡全景。

姜驿火焰山。

姜驿灵关道遗迹。

□李贵平 文/图

最初知道姜驿,是在30多年前。师范学院毕业后分配到大巴山老家任教,但总在偷窥山外世界的我扔下档案户口,跑到云南光学仪器厂谋了份差事。厂里有个叫钱琼乐的姑娘,是个喜欢把T恤衫扎进牛仔裤的长发女孩,睫毛下一双黑眸似被滇池水洗过,阳光下的身影精灵般修长灵动。周末,我和她的单车碾过昆阳、安宁、呈贡、宜良……“咱楚雄老家有个姜驿好玩嘞,元谋猿人北边。”有一天她说。我说看不到猿人看看猿人住的地方也挺好呀。一年后老家承诺让我转行并调入县城,于是与“猿人”擦肩而过。

离开昆明是个月光如水的晚上,成昆铁路窗外的崇山峻岭没有阻隔我对姜驿的向往,轰隆隆的车轮没有碾碎我对那位长发女孩的记忆。

一脚踏两省

2001年元旦故地重游,滇池清瘦,芦苇柔弱,四野寂寥,假期的云光厂大门关上了我和钱姑娘最后的联系。

金沙江截断川滇横断山脉,从香格里拉向东流淌,北岸属四川,南岸属云南,姜驿却是唯一一块居于北岸的云南领地。这是一块被江北连绵大山簇拥托举在掌心之上的净土,三面环江,山峦挺拔,沟壑纵横。姜驿将傈僳、彝、苗等少数民族热烈地拥吻在怀抱之中,在远离喧嚣的一隅安静地休养生息。

金沙江水细浪滔天,逶迤东去,远山被镀上一层赤黄和赭黄。我踏上渡轮过江,山峦越发高峻,群山如黛,一条狭长的山箐位于前方,弹石路面颠簸不堪,车子一会儿隐于黄沙尘烟之中,一会儿钻进风中摇曳的草丛里。

沙沟箐是金沙江支流,这条河的南侧是有名的火焰山。当地有“三十五里沙沟箐,四十五里火焰山”的民谣。火焰山是渡过金沙江进入姜驿的主要通道。山呈龙腾蛇伏之状,山梁多裸露,少树,呈赤红色,山石嶙峋,阳光似乎有无数条火龙横空出世,这跟我后来在新疆吐鲁番看到的差不多。

姜驿是原四川境内灵关道的最后一站,处在一脚踏两省的重要位置。川滇两省本来一江相隔,可云南这个小镇很长一段时间被孤零零扔在四川的版图中。四川会理以南的灵关道,从黎溪镇南经河口乡横穿姜驿,一直延伸到金沙江南岸的龙街渡。我想看的古道,是从金沙江支流沙沟箐之畔的火焰山脚延续到山顶。河畔的密实的芦苇在风中摇曳,阻隔了我对古道的想象。

姜驿老镇位于一座大山的顶端,冷清,只有两条街道,镇上居民除了闲聊,大多在自家门口摆个摊儿打发日子。许多人不知道什么是灵关道,但说起这里发现过元谋人的骸骨,个个眉飞色舞。

下榻的客栈位于镇西,客房床上的被褥很凌乱,就像马帮刚刚离去似的。院子挂着一些驮架、马鞍、马镫、头饰等马帮物品。这里很安静,准确说很死寂,只有在马槽吃草的骡马不时打个响鼻,才让人觉得有一点生气。客栈老板是个禄劝县过来的退休教师,姓陈,他四五岁的儿子刚和小伙伴打架回来,衣裤上满是泥巴,手里的小狗儿不住地朝我摇尾巴。

客栈有个小四合院,长着一棵十三四米高的柏树。陈老师说,这种柏树学名叫侧柏,有七八百年历史。

房间隔壁住着个从赤水来旅游的小伙儿小郭,三十来岁,瘦高个儿,话不多,以前在曲靖干过媒体。咱俩一见如故。上街时认识一位叫木呷的五旬大叔,彝族人,说话粗声粗气,他主动给我们介绍元谋的景区,看上去人极豪爽。烈日下木呷脱下衬衫,露出黧黑油亮的肱二头肌。“古道火焰山一带,从四川延伸到云南来的,现在废弃了。”木呷说,他以前在火焰山一带运过山货,闭着眼都能走完姜驿的沟沟坎坎。大叔爽朗地答应做我们的向导。

徐霞客的记录

次日上午九点,我们包车出发,行约四公里来到火焰山。站在山巅,蓝天四垂,山下阡陌村落一览无余。木呷大叔说,从火焰山山腰一直到山脚都有古道遗迹。从火焰山顺坡徒步,走了二十余分钟,发现一段近百米长的石板路,路旁乱石林立,蓬蒿遍地,杂草丛生。虽年代久远,许多石板已毁损,但依稀可见道路最初的模样。

山野沉寂荒芜,只有满目的植物和时不时跑出来的动物,为它的存在增添了几许活力。继续走,经过一棵又一棵木棉树,木棉树上,鸟雀和山鼠争相吮吸花里的蜜汁儿。调皮的山鼠摇动树枝把蜜汁撒泼到我们的身上。这时候木呷大叫一声,鸟雀儿噗噗飞散,山鼠也很快逃窜。木呷说,他经常在这儿看见对面岩石上有野猴出没,一群一群活蹦乱跳。野猴胆子很大,瞅到单身路人就刷刷刷攀过悬崖,跑过来骚扰。

沿着约两米宽的石板路,来到山腰上一座寺院:观音显灵寺。寺院古柏参天,绿树环抱,鸟雀欢鸣,与空旷的山坡形成鲜明对比。几株一围多粗的酸角树下,摆放着几个石台供过往行人憩息乘凉。守庙的居士周婆婆已有82岁高龄,她和朱开喜认识,看到客人来满脸笑成一朵菊花,拿出糖果和木瓜招待我们。

下山时,木呷说,他很早以前听老辈子讲,姜驿古道超出了一个乡镇的地域范围,很长很远,包含从四川盐源到云南大姚这一中间地段,至今保存三四十公里的遗迹。可能这跟姜驿地处偏僻人迹罕至有关系。这些历史上的货运大道在荆棘野草中自生自灭,没人管它。今天我们看到的,不过是三四公里的一小段。

“以前我爷爷他们的马帮、商队成群结队走这条路,运送布匹、盐巴、茶叶、生漆、核桃,热闹得很。1987年底县里搞文物普查,在观音显灵寺附近的石板路上,还看到上百个被骡马长年累月踩踏出的马蹄印儿呢。”木呷说。

我后来从《元谋县志》上看到资料说,清嘉庆元年(1796),重修姜驿至龙街的栈道,此古道南通大理、永昌,北通会理、成都,是灵关道的重要通道。途经之地,云水激荡,山川奇峻,或千峰嵯峨壁立、岩石磊砢,或道径迂回、高峻入云,或溪河纵横、江流滔滔。

文献记载,崇祯十一年(1638)底,大旅行家徐霞客在游历云南时到达姜驿。当时,他带着仆童在腊月夜风的吼叫声中,一路前行到达火焰山,他后来在《滇游日记五》留下珍贵的记载:“……渡江北十五里为江驿,与黎溪结界,江驿在金沙江北,大山之南。由其后北逾坡五里,有古石碑,大书‘蜀滇交会’四字。然此驿在江北,其前后二十里之地,所谓江外也,又属和曲州;元谋北界,实九十五里而已。江驿向有驿丞,二十年来道路不通,久无行人。”江驿后为“姜驿”。

徐霞客笔下的姜驿“久无行人”,数百年的风雨冲刷更让古道面目全非,行人更稀。曾经的货运大道,摩肩接踵走过贩夫走卒,走过商贾名流,走过政客官吏,走过文人墨客。马蹄声声,踢溅起腾空的烟尘,沟通了金沙江两岸的文化与经济交流,也牵系着历朝历代统治者政治掌控的神经。如今,沉睡在荒山野岭,与野草荆棘为伴,永远不再醒来。

康熙时的界碑

在姜驿乡小学,有两块珍贵的清康熙年间石碑《为疆界滇蜀各有攸分等事碑》,那是清康熙年间当地土司争地留下的纪念碑。

晚上,我请木呷大叔和小郭吃饭,要了两桶竹筒米酒,点了些当地特色菜:楚雄野生菌,姚安套肠,驴肉汤锅,饵块。也许是走累了,两人大快朵颐。那道驴肉汤锅让我印象深刻,汤汁呈乳白色,汤里放入银杏果、红枣、当归等底料,香喷喷的,喝得我们肚儿滚圆。

木呷那天也高兴,喝了七八两竹筒米酒。装竹筒酒的竹子先前用白醋浸泡过,不生虫,喝起来口感好,有新鲜竹子的清香。木呷说起自家老辈子浑身嘚瑟,“他们以前是个马锅头,马队拉排场大,九匹一群,三群一伙。选三匹健壮识途的好马组成头骡、二骡、三骡,在前头带队。头骡打扮得像个媒婆,额头佩黄红色标记,中央缀一面圆镜,说是辟邪,纯银的笼头,系上9个铜铃儿,耳后佩红缨一对,鞍上插帮旗。二骡驮背所需药品,三骡是马锅头或病号的坐骑。看上去浩浩荡荡,别人远远地看到他们的旗号,就抱拳作揖,大声问好……”

灯火阑珊,街头依稀飘来猜拳喝令声,声音很大,划拳输了的端起碗喝一大口酒。木呷说姜驿人乐饮、善饮,在艰苦求生的寒荒岁月中,酒能消解苦难,激发斗志。在附近的马腊、白果、太平一带,人们习惯饮用高粱酒,以马腊村酿制的最为有名,酒是红色,度数不高,爽口,当地人称之为“马腊柔红”。

月亮自东山缓缓升起,泻下一片银辉,忙碌了一天的姜驿镇顿时静谧下来,只听见似有似无的狗吠声。借助皎洁月光,我走出门,看见邻家的土掌房上悬挂着几串玉米棒子和南瓜,也许那是他们一年生活的希望。

次日晚,客栈的陈老板跟我们闲聊。他说大约在1996年,姜驿乡半箐村的几个农民在田间劳作,意外发现了几排类似动物骨骼的石头。他们向乡文化站反映,立即引起云南省文物部门的重视。随后近十年时间,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楚雄州博物馆和元谋人陈列馆联合组成发掘队,在姜驿发掘出至少6个个体的恐龙化石。后来看到报道说,姜驿恐龙化石遗址分布区较广,东至贡茶、新海,南至画匠,西达姜驿乡政府,北抵四川省会理县黎洪乡和江竹乡之间的区域,总面积近40平方公里,是云南省已知分布面积最大、恐龙化石埋藏最丰富的地点。

姜驿所在的元谋县,地处金沙江沿岸,四周高中间低,地形呈盆地状,气候炎热,是人类祖先的重要发源地。这块土地上,有着许多让世界翘首仰望的奇迹——元谋人、土林、虎跳峡等。

那天上午,告别木呷大叔离开姜驿,我和小郭按他的指引往西北方向的山峦步行六公里,到达界牌梁子,这里是川滇两省交会之处。站在芳草萋萋的高地极目远眺,山形影绰,雾气空濛,色泽绚烂,暖阳温柔地抚摸着迤逦山岭,低矮的灌木丛在风中摇摆,一条黄泥路蜿蜒而上,隐没于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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