邛海注入了安宁河

西昌都市报 2019-03-26 09:08 大字

□南桥琴

我查了下此刻西昌的天气,晴,22℃,空气质量优。冬日有这么好的天气,安宁河如同一条透明的链子串起邛海这枚硕大的宝石吊坠,就在很久以前的某一日,被上天随手一丢便遗忘了。有人把这当作天神的馈赠,赏悦之中,忍不住落下泪水。仿若看见自身也被丢在世间。

众多的生命被注入无边无际的时间,最初作为种子被播撒时可曾经过掂量和考虑?生同源死同归,而中间的空间和时间如此不同。生命到底是干嘛来了?这个问题要经过长途跋涉,甚至到道路终结的那天,你才能恍然彻悟,而那一刻,现实轰然崩塌。

按照汉字的逻辑思维,生——命,就是要不断生成新的命相。如何生?

立春的节气已过,窗外雨雪霏霏。我知道四季过分明晰的中原地区,即便最冷的冬日,放眼望去稍远的白杨树形成的林带,也有一抹淡淡的想要从灰茫中晕染出来的绿意,万物游移闪耀,不说话也不掌控地理,生生不息。

我老师单占生先生问我:你们那里的仓颉墓还有吗?我说有,天晴了您来,我带您去看。朋友圈就看见他老人家已去了开封柳园口的仓颉墓,天寒地冻,人在黄河滩的树林里穿行。

前年秋天,他南阳开会回程路过到鲁山看我。临走时,我以为他在整理东西,把几只精美的钧瓷茶具解开细细查看后又原样包好,非要给我留下。我哪好意思要,他说你不要指不定给谁呢!那这衣钵还是由我传承比较好,我促狭地想,其实对老师的一番厚意心知肚明。

莫名其妙就记起娜杰日达·曼德尔施塔姆回忆录中的记述:在所有使阿赫马托娃晚年略感宽慰的青年朋友之中,布罗茨基是最严肃、诚实和无私的一位。娜杰日达甚至认为阿赫马托娃高估了布罗茨基的诗,揣测阿赫马托娃非常担忧她所代表的传统衣钵没人承接,才一厢情愿地爱护布罗茨基。这种他者目光下对师承关系的臆断,觉得蛮有意思,尽管有时与事实相去甚远。

师承关系的链条是人类文明史上最灿烂的接续。奥登被布罗茨基喻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心灵,在《取悦一个影子》里布罗茨基写道:“我用他的语言写作所希望的,就是不要降低他的精神运作的水平,他看待问题的层次。这就是我能为一个更好的人所做的事:在他的脉络中继续;我想,这就是文明的要义。”在当下,我们会通过作品判定布罗茨基的超然风格和客观原则与奥登当初吸引他的这两大个性如出一辙。这很像中国古典里苏东坡身上的人格力量,我和单老师都是苏轼的粉丝,所谓同声相应,同气相求。

某种意义上说,一段师生关系里,师是源生是流,他们同时又指向更久的源和延展的流。就像树木扎了根,你的心灵得以安稳。事实上老师会不断给他的学生浇水施肥,希望他们长成大树。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会随口谈论对你的赏识,讲学时、跟友人在一起聊天时。去年冬天,单老师忽有一天跟我说:丁进兴在给《奔流》组稿,他很认你的诗,你俩联络下。我答:还不是您到处为弟子张目。跟丁进兴老师联系上,丁老师告诉我:在单老师那儿读了你的诗,深深打动了我。世间的事情就是这样,总会有人默默地关爱你支持你,就好像你值得如此,而你是如此惶恐,生怕努力不够配不上这份提携和抬爱,就只好更加努力地奋力向前。

前行中,你会在一些坎上被绊住然后迎来顿悟。曾经有一两年,我回溯源头一头扎进古典中补课,正如后来读到布鲁姆所说的:“面对前代大师的焦虑。”面对庞大的古代经典体系及巅峰之作,自己被淹没了。有段时间,感觉很受压抑。就是知道无论自己如何努力也难以达到古人的成就,更何况中外近现代、当代浩如烟海的经典之作,一种灰心时时尾随着。

也并没有刻意寻求突破,也并非是在一个更加明确的某一时刻,忽然就明白了,读书写作和精进只不过与自我的生命丰饶多彩和身心的安放有关,与古人与不认得的任何大师又有多大关系呢?少年时代捧着书痴迷到不眠不休,旦暮不歇地写了又写,仿佛那个弄丢的珍宝又被找了回来,或是又回到了那时的激萌状态,生命投入到一种志业里,不求收获唯有耕种。也不敢设定目标,只是全身心投入其中,能走多远能走到哪里唯有听天由命。

每个精进的生命体都是一样的跋涉历程。我的老师单占生先生和我的师傅何万敏先生,都是极有文学天赋且心性上极具写作潜质的人,都在很年轻时就显露了超过常人的文学才华,单老师在出版界忙了许多年,何万敏十多年挂职乡村,在凉山日报社当记者,二十多年用脚丈量凉山大地采访写稿。一个23岁就进京领全国影评大奖的人,三十年后才单独出版第一本集子。我自己也是27岁获得了中文系的大赛一等奖,之后工作生儿育女把最初的志业完全丢弃。每每想到这些,也会在瞬间陷入巨大的虚无,生之不易,以及你要为家庭为社会付出的责任,无数的人少年时立下的初志,走着走着就走丢了,社会上才出现了这么多芸芸众生,而有所建树的人只占少数。

“今天爬天梯,去甘洛县乌史大桥乡二坪村。垂直高度上千米,一上一下边走边拍共用5个小时。脚都闪闪,现在终于回到县城,休息吧。”这是2018年12月1日,何万敏在朋友圈发的消息。

我跟他说:“事实上,我对您有更高的祈望。退休之后,您会有一次蜕变,尽管看不出现实俗务落在您心灵镜面的些许蒙尘,但有些框宥是潜意识的。在这样大剂量的非虚构写作之上,您会有更辽远的上升空间。”“退了休,我只想自驾游了!”他带上一个捂着嘴的表情。

人活一世,好好养着一个性命,在平衡中飞翔,感受一种酣畅,然后有所创造建树,留下活过的气象。这最东方的简易人生线路图,并非每一个人都能从容走过。

就如同要找到一种凭持反败为胜一样,我好像隐约觉得,没有失去自我,即使弄丢了理想最终也能找回的人,他们是有着另一性的人。滋养这另一性的能量来自于他们敏锐地捕捉摄取能力,他们一般会与大自然的地理文明和书籍的人类文明保持最紧密的链接,并从中获取无尽的动能。

最为关键的,还在于要让那个另一性的自我时时站到更高更远的位置上俯身回望下前行中的自己,有没有偏离方向,正在打通哪个关隘。一个人有这种意识或者说具备这一省察能力大概要走很远的路才能获得。

我很庆幸,就如此刻,我能看得见早在汉代被称为孙水的安宁河一路向南,蔚蓝的邛海水注入安宁河,静静地奔向雅砻江、长江,最后汇入东海。

被河流哺育的人,命运与这河流何其相似。

(南桥琴,《中国民航》杂志专栏作者,头号地标《阅读中国》作者,联合领衔河南阅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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