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他的自行车

凉山日报 2019-08-28 07:30 大字

□周瑾

在一个纯真少年的心里,自行车是他神圣的梦想。带着它,孩子走过了坎坷,迎来了新的希望。悠悠的车轮,匆匆的脚步,时间改变的是容颜,不变的是那颗年轻驿动的心!

在这里,您将勾起深藏内心的记忆,您会想起如歌的青春岁月,您能看到德昌半个多世纪的历史画卷,您将走进一位老人的内心世界,获得一份久违的感动、深沉的思考……

父亲第一次看见自行车是在1954年的夏天,那年他14岁,正在读小学三年级。

父亲才半岁时我的爷爷就去世了,留下奶奶、姑姑和父亲孤儿寡母三口人艰难地活着。爷爷家没有一分田土,全靠奶奶给地主干活来糊口。奶奶去帮人,父亲无人照看也跟着去,每顿吃饭的时候,主人家只给一个碗一双筷子,奶奶就让父亲先吃,等父亲吃饱后自己才胡乱吃点剩菜残羹。

艰难的日子终于熬到了解放。打土豪,分田地,翻身农奴做主人,奶奶她们母子三人终于分得了属于自己的两亩田。以我们现在看来,两亩地做不了什么,如果承包出去,一年也就一千元的收入,还不如打工一个月挣的工钱。可在那时,它是奶奶一家的命根子,有了它,就可以不再饿肚子了。

日子好一点了,奶奶开始寻思把父亲送去上学。那时,普通人家的孩子是舍不得送去上学的,因为上学不仅要花学费,而且不能帮家里干活。但奶奶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父亲身上,所以不管再艰难,她也把儿子送进了学校。父亲是个聪慧上进的孩子,天生就是块读书的料。在学校,他不仅成绩优异,而且乖巧懂事,所以深得班主任白老师的喜爱。白老师是西昌人,住在西昌城里。那年放暑假时,他找到奶奶,说想带父亲去西昌玩。奶奶虽然怕麻烦敬爱的白老师,但想到儿子长这么大连德昌城都没去过两次,这次能到连自己都没有去过的大城市看看,也就爽快地答应了。

就这样,那年夏天,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还在田里干活的父亲,连挽起的裤脚都来不及放下,就跟着他的白老师踏上了去西昌的行程。那时,没有什么交通工具,人们出行就靠两条腿。父亲和白老师毫不松劲地走了将近两天,直到第二天下午日头偏西时才走进西昌城。当时的西昌,比起现在不知简陋了多少,但在从未见过大世面的父亲眼里,那已经是个繁华无比的世界。走在街上,偶尔从身边驰过的自行车让父亲惊叹不已。他在心里默算着,如果自己和白老师也是骑自行车从德昌到西昌的话,那么当天就可以到达了。心里的兴奋让父亲忘了步行的艰苦。晚上脱下鞋后,白老师才发现父亲的脚已经肿得像馒头一样了。心疼之余,白老师赶紧烧了一大盆热水,亲自为心爱的学生烫脚。在昏黄的灯光下,白老师温暖的大手抚摸着父亲稚嫩的小脚,氤氲的水汽罩着白老师慈祥的脸庞,父亲第一次体会到了温暖的父爱。那天夜里,父亲做了一个很美很欢快的梦。他梦到自己敏捷熟练地蹬着自行车,车后坐着敬爱的白老师,那不断滚动的车轮,载着14岁少年的梦想,快乐地向前、向前……

1957年9月,父亲进入德昌中学读初中。初一结束时,家乡的村小——就是白老师当年任教的地方,让父亲回乡当民办教师。在那里,父亲充分显示了一个好老师的天赋,把工作干得有声有色。他白天教小学生,晚上给夜校的成年人当政治教师。因为工作出色,他被选为全州的教育工作积极分子,到西昌去接受表彰。看到他这么优秀,德昌中学的教导主任又叫他回学校接着读初二。1960年9月,父亲凭着良好的表现和优异的成绩被选拔到西昌去读“师训班”,这在当时可算是很荣耀的一件大事了。奶奶和姑姑为这事高兴得几天几夜都睡不稳觉。父亲在西昌读“师训班”的日子,是“食堂化”最为艰苦的阶段,饿死了不少人,大家都在生命线上苦苦挣扎。但在父亲的心中,那段日子却是他一生中最难忘、最充实的岁月。

1961年那个火热的夏天,中央决定解散伙食团,全国人民迎来了生命的曙光,可是,父亲却迎来了自己读书生涯的终结。为了“发动一切可以发动的力量支援农业”,他刚读了一年的“师训班”解散了!父亲是多么喜欢上学啊,在那里,他活得快乐自信,生活充满希望。都说人定胜天,但事实往往是天意难违!就像当初爷爷那么早就离开人世一样,父亲无法改变命运对他的安排。

父亲毕竟是父亲,在痛苦沮丧之余,他开始重新振作起来。他相信凭着自己的热情与能力,在农村也能闯出一片新天地。回到家乡后,他参加了粮食局的“助征员”选拔,选上后他被派到宽裕粮站帮忙收购粮食。在那里,父亲再一次近距离地接触到了心中念念不忘的自行车。当时,粮站里有一辆进口的自行车,具体什么牌子他记不清楚了,只记得车子是黑色的,靠回车链来刹车。父亲天生就是一个喜欢新鲜事物的人,在记忆中,只要有机会接触新东西,他一定会鼓励怂恿我们去大胆尝试。小时候,他嫌我把自己的名字写得太老实了,曾经一遍又一遍地手把手教我用行书写自己的名字。可惜母亲给父亲生了五个姑娘,我们五姊妹都没有像父亲所期望的那样大胆生活,相反,我们都很羞涩、胆怯、传统。对于这一点,不知父亲遗憾过没有,但可以肯定的是,记忆中,父亲从未嫌弃过我们,一辈子他都在尽全力给予我们温暖的父爱。

粮站的那辆自行车成了父亲的牵挂了。他一直在寻找机会能接触它,甚至是骑上它。因为是公车,所以管理非常严格,一般人根本不能碰它。以我们现在看来,不就一辆自行车嘛,至于搞得这么严肃!但那是物资匮乏的年代,也是信仰和原则至上的年代,当时的很多东西是我们的后辈永远也无法理解的。就这样,父亲只能远远地“觊觎”着心中的最爱。终于有一天,他有机会推上了心中的宝贝。由于早就在心里骑了它很多遍,所以父亲推上它时竟然一抬腿就跨上了车栏,屁股稳稳地坐在了车凳上,两脚用力一蹬,车子顺利向前……虽然事隔多年,但我仍然能从父亲的描述中,穿透厚重岁月的阻隔,看到重拾理想的父亲心中的乐观与坚韧。

这以后的日子,父亲和母亲结了婚,从粮站回到农村,陆续有了我们五个姑娘;经历了文革,在纷乱的日子里浮沉;迎来了改革开放,看到昔日的同学都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有了城市户口……阴差阳错,这么有工作天分的父亲却永远地成为了农民,这是他一辈子最大的遗憾!

改革开放之初,父亲也为自己的工作奔走过,但几经周折无果之后,他开始了另一个选择——做生意。父亲从来就是一个头脑活络的人。在生产队时,国家规定农村的每户人家每一年都要给生猪站上交一头重130斤以上的生猪后才能自己杀猪。父亲去茨达赶集时发现如果在集市上买猪来卖给生猪站会更划算。于是,他就买了一头132斤的肥猪来交给猪站。哪知,才第二天就被人揭发了。因为那时做生意是“投机倒把”,所以生猪站重新还了一头只有127斤重的猪给父亲,让他喂够130斤后再来交。那些年月,连人吃的粮食都不够,更别说猪了。农田全部用来种粮食,舍不得用来种猪草。所以猪食都是从田埂上、水沟边、山坡上到处找来的野猪草。那野猪草没营养,猪吃了生长起来分外地慢。为了让那头猪涨3斤,父亲和母亲不知拌了多少次嘴。磕磕绊绊一个多月后,那头不争气的猪才被父亲顺利交回生猪站。

包产到户之后,政策宽松起来,父亲开始和别人一起买牛卖。慢慢有了一点闲钱后,父亲又想起了他的自行车。八十年代初,国家经济虽然在复苏,但在我们这些穷乡僻壤,要添置一辆自行车还是比较困难的。加上我们家姊妹多,劳动力少,一大家子的开支基本上全靠父亲一个人,所以父亲的愿望迟迟没有实现。终于有一天,父亲碰到了一个绝好的机会:一个熟人刚买了一辆永久牌的新自行车,随便骑了几天,因为遇到点事情,所以又想把它处理掉。这辆车新买时花了150元,但转卖只要130元。父亲决定买下它,可母亲不答应,说就这样一个玩意花掉的钱够买我们一大家人一年的粮食了。当时的大米才两毛钱一斤,这样一算,买车的钱还真是能买1000多斤大米呢!但这次,父亲却是异常的固执,他瞒着母亲,毫不犹豫地把钱付给了对方,然后又迫不及待地把车子骑回了家。当时,我们周家堡子还没有人买自行车,父亲的车子成了堡子第一车,父亲也成了第一个在堡子上骑车的人。

有了自己的车子,父亲的心情好了很久。一有机会,他就会骑上它去赶集,去寻找商机。那时父亲刚四十出头,正是责任重大的时候,也是精力充沛、干劲十足的年纪。我的家乡在一座小山脚下,从我们那里到公路还有约一公里的下坡土路。路面凹凸不平,坡度也很大,但父亲骑在车上却是满面春风、轻松自如。回想那段岁月,家里修了新房子,母亲身体不好,五姊妹都在读书,是父亲身上的担子最重的时候,但我却从未听到父亲叫过苦,说过难。

这以后的日子,国家越来越富强,老百姓的生活越来越好。比起父亲他们那一代的苦日子,现在不知好了多少倍。吃穿不愁,车上车下,成才不再是个别人的事,只要肯干,每个人都有成功的机会。我们五姊妹陆续成了家,有了自己的事业和孩子。做生意的本分勤快,当教师的恪尽职守。按理说,父亲可以歇下不做生意了,但他却一如既往地四处奔走。出门在外,父亲吃得简单,住得便宜。六十多岁的人,到成都去卖货,来回坐火车他都是坐硬座。他自己如此节俭,但对我们,他却永远是慷慨大方的,永远习惯于为我们付出。在我们面前,父亲好像永不知疲倦。只要是给我们做事,再远的路,他都不觉得远;再多的麻烦,他也觉得轻松。也许,父亲生来就是喜欢奔走的,他的幸福感来源于被别人需要,有自己的价值。记得前几年已经七十岁的父亲曾送给我一张纸条,上面这样写道:“当没有工作的时候,才知道忙也是一种幸福!”当时没太在意,当今天认真审视父亲的一生时,我才刻骨铭心地体会到一个老人心中漫漫无边的落寞。

去年,已经73岁的父亲仍然租着库房想要买货。我们经常劝他别做了,但他嘴上应承着,实际还是在东奔西走。后来,由于身体等方面的原因,父亲的生意越来越冷清了。我们暗自欢喜,但父亲的情绪却明显低落了。他总爱在我面前埋怨:埋怨小辈们冷落了他,对他不礼貌;埋怨母亲吃斋念佛,和他不合拍;埋怨昔日的生意伙伴不再找他要货;埋怨人老了,不中用,不被人看重……

去年年底时,郁郁寡欢的父亲闪烁其词地说想买一辆自行车,说看到很多老人都在骑。我们当即阻止了他,因为现在家家都有了小车,他要到哪里都可以送他。他已经73岁了,身体又笨重肥胖,况且他已经多年没有骑过自行车了,如果稍有不慎从车上摔下来,那得产生多可怕的后果呀。看到我们如此反对,父亲没再说什么,但我能清楚地看到他眼睛里的失落。

今年年初,父亲又连续两次提起买车的事,我们还是不容置疑地回绝了。以前,家里的事都是父亲做主,可现在父亲老了,他非常地依赖我们,做什么事总要先和我们商量。看到他这么想要自行车,我们走遍了整个德昌城,咨询销售商他这种情况适合骑车吗,有没有适合他骑的车子。但得到的回答都是否定的,都认为保险起见为最好。我们把问的情况汇报给父亲,希望他能从此断了这个念头。

可谁知,一向听话的父亲这次却异常得固执。一天中午,他很兴奋地跑进我家,喜形于色地对我说:“老四,你去看看我买的自行车,停在你们楼下的。”我愕然,只得跟着他到了楼下,看到一辆崭新的女式飞鸽牌自行车翩然停放在楼梯口。红色的车柱、黑色的龙头和坐凳,还配了菜篮和长链子锁。我问他给谁买的,他说都可以骑嘛,回答的底气明显不足。我知道他实在是想骑,但又怕确实骑不动浪费,所以特意挑了这样一辆女式的。“你试一下好骑么!”他带着几分讨好地对我说。我有些不悦地回答:“我不骑,你骑吧!”父亲抑制不住兴奋劲,走向车子说:“那我骑给你看看!”说着,他推起那车,走了几步,一只脚踩上了踏板,另一只脚跨过了车栏,车子晃动了几下,我的心悬了起来,叫到:“爸爸,慢点!”终于,他费力地坐到了车凳上,车身慢慢平衡起来。他尽量轻松优雅地蹬着踏板,崭新的车轮滚动着,向前划出一个又一个优美的圆。在这一刹那,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父亲,似乎理解了父亲与自行车的不解之缘,也明白了年逾古稀的父亲心中永远奔跑的渴望。

下午,小妹回家来,我告诉她说:“爸爸买了自行车了,只要他高兴,想骑就让他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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