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他的自行车
□周瑾
在一个纯真少年的心里,自行车是他神圣的梦想。带着它,孩子走过了坎坷,迎来了新的希望。悠悠的车轮,匆匆的脚步,时间改变的是容颜,不变的是那颗年轻驿动的心!
在这里,您将勾起深藏内心的记忆,您会想起如歌的青春岁月,您能看到德昌半个多世纪的历史画卷,您将走进一位老人的内心世界,获得一份久违的感动、深沉的思考……
父亲第一次看见自行车是在1954年的夏天,那年他14岁,正在读小学三年级。
父亲才半岁时我的爷爷就去世了,留下奶奶、姑姑和父亲孤儿寡母三口人艰难地活着。爷爷家没有一分田土,全靠奶奶给地主干活来糊口。奶奶去帮人,父亲无人照看也跟着去,每顿吃饭的时候,主人家只给一个碗一双筷子,奶奶就让父亲先吃,等父亲吃饱后自己才胡乱吃点剩菜残羹。
艰难的日子终于熬到了解放。打土豪,分田地,翻身农奴做主人,奶奶她们母子三人终于分得了属于自己的两亩田。以我们现在看来,两亩地做不了什么,如果承包出去,一年也就一千元的收入,还不如打工一个月挣的工钱。可在那时,它是奶奶一家的命根子,有了它,就可以不再饿肚子了。
日子好一点了,奶奶开始寻思把父亲送去上学。那时,普通人家的孩子是舍不得送去上学的,因为上学不仅要花学费,而且不能帮家里干活。但奶奶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父亲身上,所以不管再艰难,她也把儿子送进了学校。父亲是个聪慧上进的孩子,天生就是块读书的料。在学校,他不仅成绩优异,而且乖巧懂事,所以深得班主任白老师的喜爱。白老师是西昌人,住在西昌城里。那年放暑假时,他找到奶奶,说想带父亲去西昌玩。奶奶虽然怕麻烦敬爱的白老师,但想到儿子长这么大连德昌城都没去过两次,这次能到连自己都没有去过的大城市看看,也就爽快地答应了。
就这样,那年夏天,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还在田里干活的父亲,连挽起的裤脚都来不及放下,就跟着他的白老师踏上了去西昌的行程。那时,没有什么交通工具,人们出行就靠两条腿。父亲和白老师毫不松劲地走了将近两天,直到第二天下午日头偏西时才走进西昌城。当时的西昌,比起现在不知简陋了多少,但在从未见过大世面的父亲眼里,那已经是个繁华无比的世界。走在街上,偶尔从身边驰过的自行车让父亲惊叹不已。他在心里默算着,如果自己和白老师也是骑自行车从德昌到西昌的话,那么当天就可以到达了。心里的兴奋让父亲忘了步行的艰苦。晚上脱下鞋后,白老师才发现父亲的脚已经肿得像馒头一样了。心疼之余,白老师赶紧烧了一大盆热水,亲自为心爱的学生烫脚。在昏黄的灯光下,白老师温暖的大手抚摸着父亲稚嫩的小脚,氤氲的水汽罩着白老师慈祥的脸庞,父亲第一次体会到了温暖的父爱。那天夜里,父亲做了一个很美很欢快的梦。他梦到自己敏捷熟练地蹬着自行车,车后坐着敬爱的白老师,那不断滚动的车轮,载着14岁少年的梦想,快乐地向前、向前……
1957年9月,父亲进入德昌中学读初中。初一结束时,家乡的村小——就是白老师当年任教的地方,让父亲回乡当民办教师。在那里,父亲充分显示了一个好老师的天赋,把工作干得有声有色。他白天教小学生,晚上给夜校的成年人当政治教师。因为工作出色,他被选为全州的教育工作积极分子,到西昌去接受表彰。看到他这么优秀,德昌中学的教导主任又叫他回学校接着读初二。1960年9月,父亲凭着良好的表现和优异的成绩被选拔到西昌去读“师训班”,这在当时可算是很荣耀的一件大事了。奶奶和姑姑为这事高兴得几天几夜都睡不稳觉。父亲在西昌读“师训班”的日子,是“食堂化”最为艰苦的阶段,饿死了不少人,大家都在生命线上苦苦挣扎。但在父亲的心中,那段日子却是他一生中最难忘、最充实的岁月。
1961年那个火热的夏天,中央决定解散伙食团,全国人民迎来了生命的曙光,可是,父亲却迎来了自己读书生涯的终结。为了“发动一切可以发动的力量支援农业”,他刚读了一年的“师训班”解散了!父亲是多么喜欢上学啊,在那里,他活得快乐自信,生活充满希望。都说人定胜天,但事实往往是天意难违!就像当初爷爷那么早就离开人世一样,父亲无法改变命运对他的安排。
父亲毕竟是父亲,在痛苦沮丧之余,他开始重新振作起来。他相信凭着自己的热情与能力,在农村也能闯出一片新天地。回到家乡后,他参加了粮食局的“助征员”选拔,选上后他被派到宽裕粮站帮忙收购粮食。在那里,父亲再一次近距离地接触到了心中念念不忘的自行车。当时,粮站里有一辆进口的自行车,具体什么牌子他记不清楚了,只记得车子是黑色的,靠回车链来刹车。父亲天生就是一个喜欢新鲜事物的人,在记忆中,只要有机会接触新东西,他一定会鼓励怂恿我们去大胆尝试。小时候,他嫌我把自己的名字写得太老实了,曾经一遍又一遍地手把手教我用行书写自己的名字。可惜母亲给父亲生了五个姑娘,我们五姊妹都没有像父亲所期望的那样大胆生活,相反,我们都很羞涩、胆怯、传统。对于这一点,不知父亲遗憾过没有,但可以肯定的是,记忆中,父亲从未嫌弃过我们,一辈子他都在尽全力给予我们温暖的父爱。
粮站的那辆自行车成了父亲的牵挂了。他一直在寻找机会能接触它,甚至是骑上它。因为是公车,所以管理非常严格,一般人根本不能碰它。以我们现在看来,不就一辆自行车嘛,至于搞得这么严肃!但那是物资匮乏的年代,也是信仰和原则至上的年代,当时的很多东西是我们的后辈永远也无法理解的。就这样,父亲只能远远地“觊觎”着心中的最爱。终于有一天,他有机会推上了心中的宝贝。由于早就在心里骑了它很多遍,所以父亲推上它时竟然一抬腿就跨上了车栏,屁股稳稳地坐在了车凳上,两脚用力一蹬,车子顺利向前……虽然事隔多年,但我仍然能从父亲的描述中,穿透厚重岁月的阻隔,看到重拾理想的父亲心中的乐观与坚韧。
这以后的日子,父亲和母亲结了婚,从粮站回到农村,陆续有了我们五个姑娘;经历了文革,在纷乱的日子里浮沉;迎来了改革开放,看到昔日的同学都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有了城市户口……阴差阳错,这么有工作天分的父亲却永远地成为了农民,这是他一辈子最大的遗憾!
改革开放之初,父亲也为自己的工作奔走过,但几经周折无果之后,他开始了另一个选择——做生意。父亲从来就是一个头脑活络的人。在生产队时,国家规定农村的每户人家每一年都要给生猪站上交一头重130斤以上的生猪后才能自己杀猪。父亲去茨达赶集时发现如果在集市上买猪来卖给生猪站会更划算。于是,他就买了一头132斤的肥猪来交给猪站。哪知,才第二天就被人揭发了。因为那时做生意是“投机倒把”,所以生猪站重新还了一头只有127斤重的猪给父亲,让他喂够130斤后再来交。那些年月,连人吃的粮食都不够,更别说猪了。农田全部用来种粮食,舍不得用来种猪草。所以猪食都是从田埂上、水沟边、山坡上到处找来的野猪草。那野猪草没营养,猪吃了生长起来分外地慢。为了让那头猪涨3斤,父亲和母亲不知拌了多少次嘴。磕磕绊绊一个多月后,那头不争气的猪才被父亲顺利交回生猪站。
包产到户之后,政策宽松起来,父亲开始和别人一起买牛卖。慢慢有了一点闲钱后,父亲又想起了他的自行车。八十年代初,国家经济虽然在复苏,但在我们这些穷乡僻壤,要添置一辆自行车还是比较困难的。加上我们家姊妹多,劳动力少,一大家子的开支基本上全靠父亲一个人,所以父亲的愿望迟迟没有实现。终于有一天,父亲碰到了一个绝好的机会:一个熟人刚买了一辆永久牌的新自行车,随便骑了几天,因为遇到点事情,所以又想把它处理掉。这辆车新买时花了150元,但转卖只要130元。父亲决定买下它,可母亲不答应,说就这样一个玩意花掉的钱够买我们一大家人一年的粮食了。当时的大米才两毛钱一斤,这样一算,买车的钱还真是能买1000多斤大米呢!但这次,父亲却是异常的固执,他瞒着母亲,毫不犹豫地把钱付给了对方,然后又迫不及待地把车子骑回了家。当时,我们周家堡子还没有人买自行车,父亲的车子成了堡子第一车,父亲也成了第一个在堡子上骑车的人。
有了自己的车子,父亲的心情好了很久。一有机会,他就会骑上它去赶集,去寻找商机。那时父亲刚四十出头,正是责任重大的时候,也是精力充沛、干劲十足的年纪。我的家乡在一座小山脚下,从我们那里到公路还有约一公里的下坡土路。路面凹凸不平,坡度也很大,但父亲骑在车上却是满面春风、轻松自如。回想那段岁月,家里修了新房子,母亲身体不好,五姊妹都在读书,是父亲身上的担子最重的时候,但我却从未听到父亲叫过苦,说过难。
这以后的日子,国家越来越富强,老百姓的生活越来越好。比起父亲他们那一代的苦日子,现在不知好了多少倍。吃穿不愁,车上车下,成才不再是个别人的事,只要肯干,每个人都有成功的机会。我们五姊妹陆续成了家,有了自己的事业和孩子。做生意的本分勤快,当教师的恪尽职守。按理说,父亲可以歇下不做生意了,但他却一如既往地四处奔走。出门在外,父亲吃得简单,住得便宜。六十多岁的人,到成都去卖货,来回坐火车他都是坐硬座。他自己如此节俭,但对我们,他却永远是慷慨大方的,永远习惯于为我们付出。在我们面前,父亲好像永不知疲倦。只要是给我们做事,再远的路,他都不觉得远;再多的麻烦,他也觉得轻松。也许,父亲生来就是喜欢奔走的,他的幸福感来源于被别人需要,有自己的价值。记得前几年已经七十岁的父亲曾送给我一张纸条,上面这样写道:“当没有工作的时候,才知道忙也是一种幸福!”当时没太在意,当今天认真审视父亲的一生时,我才刻骨铭心地体会到一个老人心中漫漫无边的落寞。
去年,已经73岁的父亲仍然租着库房想要买货。我们经常劝他别做了,但他嘴上应承着,实际还是在东奔西走。后来,由于身体等方面的原因,父亲的生意越来越冷清了。我们暗自欢喜,但父亲的情绪却明显低落了。他总爱在我面前埋怨:埋怨小辈们冷落了他,对他不礼貌;埋怨母亲吃斋念佛,和他不合拍;埋怨昔日的生意伙伴不再找他要货;埋怨人老了,不中用,不被人看重……
去年年底时,郁郁寡欢的父亲闪烁其词地说想买一辆自行车,说看到很多老人都在骑。我们当即阻止了他,因为现在家家都有了小车,他要到哪里都可以送他。他已经73岁了,身体又笨重肥胖,况且他已经多年没有骑过自行车了,如果稍有不慎从车上摔下来,那得产生多可怕的后果呀。看到我们如此反对,父亲没再说什么,但我能清楚地看到他眼睛里的失落。
今年年初,父亲又连续两次提起买车的事,我们还是不容置疑地回绝了。以前,家里的事都是父亲做主,可现在父亲老了,他非常地依赖我们,做什么事总要先和我们商量。看到他这么想要自行车,我们走遍了整个德昌城,咨询销售商他这种情况适合骑车吗,有没有适合他骑的车子。但得到的回答都是否定的,都认为保险起见为最好。我们把问的情况汇报给父亲,希望他能从此断了这个念头。
可谁知,一向听话的父亲这次却异常得固执。一天中午,他很兴奋地跑进我家,喜形于色地对我说:“老四,你去看看我买的自行车,停在你们楼下的。”我愕然,只得跟着他到了楼下,看到一辆崭新的女式飞鸽牌自行车翩然停放在楼梯口。红色的车柱、黑色的龙头和坐凳,还配了菜篮和长链子锁。我问他给谁买的,他说都可以骑嘛,回答的底气明显不足。我知道他实在是想骑,但又怕确实骑不动浪费,所以特意挑了这样一辆女式的。“你试一下好骑么!”他带着几分讨好地对我说。我有些不悦地回答:“我不骑,你骑吧!”父亲抑制不住兴奋劲,走向车子说:“那我骑给你看看!”说着,他推起那车,走了几步,一只脚踩上了踏板,另一只脚跨过了车栏,车子晃动了几下,我的心悬了起来,叫到:“爸爸,慢点!”终于,他费力地坐到了车凳上,车身慢慢平衡起来。他尽量轻松优雅地蹬着踏板,崭新的车轮滚动着,向前划出一个又一个优美的圆。在这一刹那,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父亲,似乎理解了父亲与自行车的不解之缘,也明白了年逾古稀的父亲心中永远奔跑的渴望。
下午,小妹回家来,我告诉她说:“爸爸买了自行车了,只要他高兴,想骑就让他骑吧!”
新闻推荐
本报讯8月21日上午,省交通运输厅工会副主席唐蓉华一行带着厅党组和省交通运输工会的深切关怀,专程到德昌为县路政大队...
德昌新闻,故乡情,家乡事!不思量,自难忘,梦里不知身是客,魂牵梦萦故乡情。德昌县,是陪我们行走一生的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