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林捐金抗战
笔者在搜集“五四”时期著名女作家苏雪林先生资料时，意外从武汉大学档案馆发现70年前八旬老人萨镇冰题赠苏雪林的诗与对联。这两件墨宝历经一个多甲子后再现，弥足珍贵。
更令人感动的是，武汉大学知名教授袁昌英先生，“文革”中身处逆境，屡受批斗，最后含冤被迫害致死；而苏雪林离开武大时，留存在她家的萨镇老的两件墨宝，却一直得以妥善保存，而没有遗失。置个人生死于度外，视挚友相托为大任，老一辈学人之间的友谊深情懿范，是足令今人感佩而顿生钦敬之情的。
萨镇冰，字鼎铭，福建闽侯人。新中国成立后曾任中央人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委员。他与严复、叶祖珪是同乡兼同窗，三位都曾为建立中国海军奉献诸多心力。诚如冰心在《记萨镇冰先生》一文中所言：“萨镇冰先生，永远是我崇拜的对象。中国海军的模范军人，萨镇冰一人而已。”萨镇冰12岁即考入福建马尾船政学校，17岁入英国格林尼治海军大学深造。20岁归国，担任北洋海军兵舰管带。中日甲午海战，萨镇冰任“康济”舰舰长，守卫南口炮台；戊戌后，受慈禧召见，任命海军副大臣，负责重建海军之大任。
上世纪三十年代后期，萨镇冰寓居福州，时抗战方殷。身为卸甲军人，对日寇犯我中华，恨之入骨，叹年老不能挥戈上阵，就在福州街头卖字捐金抗战或资助难民。1937年10月《国闻周报·战时特刊》登出消息并配发苏雪林照片：“武汉大学教授苏雪林捐黄金51两支援‘淞沪之战\’。”在福州的萨镇冰从报纸上知道这个好消息，兴奋不已。他对苏雪林的一腔报国之情，极为敬佩，深为振奋。古人言“毁家纾难”，苏雪林作为一介文人，常年孤身一人，无家可毁，但她能以多年省吃俭用的积蓄与辛勤笔耕砚田及杏田汗水之结晶，倾囊奉献，岂不正符合这四个字的标准。正是这超乎寻常的爱国情操和实际行动，感动了远在福州的萨镇冰。1938年冬，萨镇老在80寿诞时，欣然为文坛、杏坛齐享声誉的苏雪林教授题写一副对联，做了一首诗，以申老人奖掖褒勉后辈之情。
赠联曰：
人雅不关居有竹，鸟鸣如唤客提壶。
雪林女士雅正 戊寅冬月萨镇冰时年八十
萨镇冰先生这副联，上联“人雅不关居有竹”，称颂苏雪林人品高洁，作品高雅。竹子劲节，坚贞挺直，向为文人雅士倾慕，故流传有“居无竹，人便俗”、“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诗句。但萨镇老的这句上联，却反其意而用之，他强调的是“人雅”，亦即人的风骨与节操，至于居处有无竹子，则无关紧要。人的品格高尚，风操雅洁，即使居处无竹，也让人倾慕钦敬；“人俗”，即使居处四周遍种丛竹，也令人厌恶而不与之来往。下联“鸟鸣如唤客提壶”，承接上联诗意，以简练的笔触，铺陈宾客盈门，纷至沓来，提壶携酒雅集的盛况。这里的“鸟鸣”，是指鹈鹕鸟的叫声——此鸟的叫声很像“提壶”二字的发声，一语双关，妙趣横生。这副赠联，上联写静态，下联状动势，虚实相生，颇耐咀嚼。全联深意绵邈，字简情长。由此足见，萨镇老虽出身行伍，但国学根底却也十分了得。
赠诗云：
胸藏万卷女中英，教育奇才若驾轻。
此日满门桃李盛，他日国士看培成。
雪林女士雅正 戊寅霜降萨镇冰
这首七言诗，首句言苏雪林为女中英才，胸罗万卷，为国中不可多得的学者——苏雪林自法国回来后，先后执教东吴大学、沪江大学、安徽大学、武汉大学，教学之余，创作与研究硕果累累，其著名的学术专著《李义山恋爱事迹考》、《唐诗概论》、《辽金元文学》、《蠹鱼生活》等享誉学林。次句言苏雪林国学造诣根底深厚，执教多所大学，游刃有余。三四两句言苏雪林教授门下之莘莘学子，学业有成，个个皆为栋梁之材。仅以东吴大学为例，苏雪林的门生就有著名翻译家杨绛、费孝通、朱雯，知名诗人徐雉、王佐才，著名剧作家袁牧之，著名作家冒舒諲及著名表演艺术家舒适等，培育英才，不计其数。
苏雪林教授得到萨镇冰老人的赠诗与对联，非常珍爱。尤其是萨镇老那副对联，一笔圆融和美的秀楷，笔笔精到，无可挑剔，丰腴之中又不失洒脱，既有柳字的刚劲的筋骨，又有欧体的柔美的丰韵。更难能可贵的是，八旬老人有如此的腕下功夫，叫人击节称赏。苏雪林教授将这副赠联，视为室中长物，悬挂于厅堂。
1948年冬，苏雪林应香港真理学会之聘，赴港任该学会编辑。离开武大前，检点行李，将壁上两件墨宝取下，交给好友、武大外文系教授袁昌英保存（苏、袁在武大文学院共事18年，亲如姊妹）。“文革”期间，袁昌英教授——这位20年代英国爱丁堡大学戏剧学硕士、中国第一位研究和教授莎士比亚的著名学者，被造反派扫地出门，押送回原籍湖南醴陵劳动改造。离开武大前，在造反派的眼皮底下，76岁的袁昌英教授机警地将好友的两件墨宝，裹藏在旧衣服中，带到了农村老家。在乡下，袁昌英老人仍未逃过厄运，又一次遭到抄家、批斗，两件墨宝被视为“四旧”罪证没收。1973年4月，袁昌英老人在故乡醴陵孤寂地走完79年的人生旅程，含恨谢世。
袁昌英的沉冤于1979年昭雪，在归还她被抄走的遗物中，这两件墨宝侥幸地保留下来了。1997年秋，笔者专程赴武汉大学图书馆，查找苏雪林1938年武大迁往乐山时寄存在图书馆的部分书籍与手稿，却意外在武大档案馆发现了萨镇冰书赠苏雪林的两件墨宝，遂拍摄留作资料。据档案馆工作人员说，这两件墨宝将要寄往台南，交给苏雪林本人。
苏雪林先生对好友的不幸遭遇，深感痛心。令袁昌英教授感到欣慰的是，苏雪林先生于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和九十年代初，不顾及自己高龄与病痛，在台湾商务印书馆为袁昌英重印了她20年代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孔雀东南飞及其他独幕剧》及40年代出版的《袁昌英文选》两本旧著，以此来纪念亡友，聊托哀思。
□沈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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