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醉的“雕塑”
我们并排坐在台阶上，一边看眼前那些奔跑的孩子，一边聊家常。但这时我们身后的台阶上，无端地多出一个人来，他岔开腿，就那样坐在我们后面，黑布鞋几乎蹭着我们的腰。这是哪儿多出来的老爷子呢？他将头伸到我和朋友的中间，左看看，右看看，俨然是一个称职的窃听者。
朋友胆小，大概怕了这位不速之客，爬起来，疯也似地跳下了台阶，然后站在远处，看和我对峙的老爷子。我倒是不想逃，一来他打扮极为得体，脸上没有污渍；再说，捏着的拳头里，并无可以伤害人的利器。况且，他的拳头还软绵绵地，那拳头一拳拳很轻柔地打在我肩膀上。
“呀，咦，内蒙古，包头……”他一面捶我的腰，一面支吾着说出遥远的地名。
被人没有缘由地擂着腰，到底是极不自然的事，我改变策略，爬了一级台阶，和他并排坐在了一起。“你是内蒙古人？”我揣摩他话里的意思。
“内蒙古，包头，你晓得不？”显然，老爷子并不在意我的问题。
“您是不是喝酒了？”到这时，浓烈的酒味终于扑面而来。我想起身离开，但又觉得可以和他再聊几句。
“哎呀，你咋个听不懂哦，我是乐山人。”他显得有些恼怒，好像我犯了无法沟通的错。
那种情形，太有画面感了。我们像两个互相审问的人，在他眼里，我是胡言乱语，逃避审查的嫌犯。而在我眼里，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我抱着肩膀，想从台阶上跳下来，但他伸过来温润的手握住了我的手，这是一双怎样绵软的手啊，他让我想起了祖父。我的祖父年过九旬，依旧健康，但在我的记忆里，他并未牵过我的手。所以，老爷子攥着我手的时候，我的心里竟然有片刻的感动。但我不得不挣开他的手，我心里没谱，摸不透这个酒醉的老人下一步会有怎样的举动。
我跳下了台阶，这让他极为恼怒，“喂！喂！……”他的吼声在喧闹的广场里穿插，几个妇女斜斜地站着议论他，那些疯跑的孩子争相去逗他。
“喂！喂！”他继续吼叫着，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向我们不断地敬军礼。而后，广场里那些坝坝舞方阵，成了他自娱自乐的舞台。他伸着手，走向每一个穿着华丽的大妈，在得到明确的拒绝后，他开始伴着音乐，扭动着身体，跳着自编的酒醉舞步。跳几个动作，又将手伸向人群，大妈们一片惊慌，四处逃散，只留下音响陪着他。
“酒疯子，每天都醉醺醺的。”
“以前在江边住，就是这样子。现在搬到这里，还是这样。”
“这种人，不要去理他，碰倒了，谁都负责不起。”
……
老爷子哪儿有这样的闲心听那些议论，仍旧卖力地从事他的“邀请”工作，每到一处，定然是一片惊呼。那样子，不禁让我想起李清照的那句“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那晚广场的音乐，比往常提前了几十分钟结束。人们离开时，老人独自坐在水池边上，跷着二郎腿，木然地望着车站大厅。在转角处，我回头看他，他仍旧腰杆直直地坐在那儿，像尊坚毅的雕塑。那“雕塑”里驻着怎样一颗灵魂，竟然让我不舍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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