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马边想起贺昌群先生

西昌都市报 2018-07-04 12:59 大字

□蒋蓝

作者简介

蒋蓝,诗人,散文家,思想随笔作家,田野考察者。朱自清散文奖、人民文学奖、中国报人散文奖、西部文学奖、中国新闻奖副刊金奖、四川文学奖、布老虎散文奖得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委员,四川省作协散文委员会主任,成都文学院终身特约作家。已出版《成都笔记》《蜀地笔记》《豹典》《媚骨之书》《梼杌之书》《霜语》《一个晚清提督的踪迹史》等多部文学、文化专著。多本著作入选年度中国好书榜。曾任《青年作家》月刊主笔、主编,现供职于媒体。

雷波、马边、屏山、峨边4县与大凉山黄茅埂山脉为界,被称之为小凉山。已经是仲春四月天,小凉山深处的马边县,农时似乎比成都平原要提早半个月。中都镇在3月份就被遍布河滩山野的油菜花层层包围,有黄巾大起义一般的激烈。从时令上说,无疑是中国最早举行油菜花节的地方。沿马边河蜿蜒跌宕的公路两侧,树丛、竹林、蔬菜、茶树一望碧绿无边。随着山体的增大,赭红的岩石与土壤渐渐透过绿色扑面而来,似乎暗示了这片昔日边地的神秘。

在赶往官帽舟的山路上,云气蒸腾,山峰、树木和农舍若隐若现。一会儿下到山踝,茂密得让人透不过气来的竹林间山溪潺潺,身形硕大的乌鸦从地面竹叶间猛然窜起,就像一个个修炼秘术的黑客。

马边河发源于羿子垭口,溪流多而短小,洪枯流量变化大。沿岸乱石嶙峋,石缝甚多,宜于大鲵生长繁殖,故马边县有“大鲵之乡”的美称。大鲵已是保护动物,这样的美称只能佐证口感的溯源。河流经美姑县挖黑乡东拐流入马边县瓦候库乡,这一段名挖黑河。再流经沙腔乡和梅子坝乡交界处,汇合从北流来的三河口河,继续向东穿入峡谷,至苏坝乡的河口处,又汇合从南流入的高卓营河,流量大增,始称马边河。苏坝附近,河流急转向北,经官帽舟、马边城,赶场坝至下溪再转向东北,经沐川,犍为两县境,至犍为河口处注入岷江。

官帽舟水电站蓄水较大,马边河的水面骤然扩大了。大到让山间河流有些懵懂而低回,奔流一生的水开始静静地停着,万山不许一溪奔。也许,它们还不习惯于安然入梦。

此地距离著名的明王寺不远。寺院雄踞山丘之上,气象雄阔。寺内有全国罕见的彝族悬托石佛,石佛的雕刻工艺精湛,集镌刻、篆刻和镂空雕刻手法于一身,石佛的背部有一圆孔,房屋的横梁从圆孔中穿过,整个石佛就被悬在空中。当地的传说是,当年明王寺香火旺盛,香客云集,曾经有高僧,举铜镜来到明王寺的后山,突见万丈金光,周遭瑞气氤氲。高僧急呼:永乐溪要出“狠”人,至少要出二品以上的大官。居住在对面官斗山的地主知道后,便请来高人,在官斗山向永乐溪后山方向修建一座塔和一座桥,连接永乐溪,这就有了“桥是弯弓塔是箭,九代翰林十代官”的偈语。自然是希望将永乐溪的风水,改转到官斗山。我估计,这一偈语多半是受到明末张献忠登临成都九眼桥白塔的传说影响。

乡野风水先生功力有限,把永乐溪的风水“改”到官帽舟去了。果然,官帽舟后来出了学贯东西、才高八斗的贺昌群。与其说贺昌群的横空出世是官帽舟的造化,不如说他的毅力与恒心,才是成就一生辉煌学术的基石。

贺昌群先生字藏云,出生于马边县官帽舟黄桷溪(今建设乡)。生于1903年10月5日(清光绪二十九年八月十五日),卒于1973年10月1日,终年71岁。贺昌群父亲贺季咸于民国元年(1912年)任四川省参事会议员。父死后家道中落。民国七年,他考入成都联中,受五四新文化运动影响,立下“誓将吾精诚,灌注吾民族”的誓言。民国十年中学毕业,和同学李一氓一起考取了沪江大学。一年后因经济来源断绝而辍学。民国十一年,考入商务印书馆编译所工作近十年……他在文学、教育、敦煌史、西北史等领域的研究或实践,皆颇有建树。在中国现代文化、教育史上,贺昌群绝对占有一席之地,是当之无愧的一代大家。

贺昌群宛如出山的马边野水,浩浩荡荡,一往无前。他一生交友甚多,他与叶圣陶的情义尤其值得一书。

由于与马一浮存在教育理念上的分歧,1940年夏天贺昌群离开乐山复性书院,受邀回到家乡,着力创办马边县历史上的第一所县立中学——马边中学,并担任校长。

当时马边县的情况如何?

1934年,记者其仁对马边县进行了一番田野考察,写了一篇特写《川南的一个山县:马边》,发表于当年的《上海周报》。文章指出:“走进那素称‘小成都\’的马边以后,顿时令人失望,原来它处在万山丛中的一个破烂的市镇。它没有一席大的平原,顺着上是危崖,下是深溪,路都是迥旋曲折,窄狭得不能并进的……那些山腰河岸的房屋尽是东倒西歪,盖修草埔的住所,简直找不到一座完整的。马边城到了,它是一座半倾半圯的一座小城市,有四五百住户,市场也是七零八落的,堂堂的县政府只是破屋三椽,低晦污秽,几至不可居处。”

面临这样的境地,贺昌群群策群力,于当年秋天,在前临马边河、后倚炮台山的静美之地,建成了马边中学。直到1941年初辞职离开。此后以作家李伏伽先生为代表,争做拓荒勇士、移兰良师、形成了“鞠躬尽瘁育,勤勉成才报国”的良好校风。丰子恺先生在1939年曾作画《移兰图》送贺昌群,并题字赠言:“移兰除艾,留青载德。”《移兰图》一直挂在学校的历代校长室,也成为了学校的精神圭臬。

抗战时期叶圣陶一家旅居乐山,他与贺昌群相识于浙江。老友相见,他高兴地称“多得一过从之良友也”。

到20世纪40年代中期,贺昌群先生已经清晰地辨析出时代与传统的复杂关系:“每一时代皆有时代之特性,当其特性在发展之时,往往与其前一代之传统势力,发生参差之反应作用,申言之,即必然继承其传统之一部分,同时革弃其传统之另一部分,复增入其新异之部分,此历史演变之恒律也。”

在我看来,这也是深谙中国历史命运之后的试错箴言。以贺先生数十年前的文化历史观,恰在于他把握了“时代的特性”,并“继承了传统之一部分,同时革弃了传统之另一部分,复增入其新异之部分”。问题在于,穿新衣的皇帝对于学者的见识,是充耳不闻的。

我有2本贺昌群先生的著作:《贺昌群译文集》《贺昌群译著五种》,均为国家图书馆出版社近年重印版。奔波300公里回到成都的当晚,找出一读,窗外起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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