峨眉岩栖

□ 白郎

纯阳

清秋，日头出来，片片琥珀光中，眸子浮起万朵青山，不禁思念纯阳殿的古楠。遂赴峨眉。至山麓，乌色巨云低垂，大雨忽来，衣袂鞋袜尽湿，雨歇时，渺渺白霭流于重重峨峰之上，大野之青与大野之明相濡。山道清寂，茂树屯岩，峨眉碧身一时铺。流水浸入秋风，偶有几粒人飘于远处。

至纯阳殿，秋气阴浓，睹庙外十数株古楠依旧幽态高华，胸中一热，如遥访故人得遇。纯阳殿当家师纪莲不在，之前几次来都在，其人高大朴实，声若朗钟，待人慈爱，每日着海清青布亲躬于各种劳务。余宿于二楼之清代寮房。过廊甚宽敞，上覆小青瓦，廊外即古楠林，郁郁之树干需几人合抱，青苔白藓尽染，莹若三代之铜锈，雨后更显苍素；冷翡翠之彩，纷披黛映，姗姗可爱，几顷绿琉璃伸手可及，鲜气直抵梦中。倚栏坐，骨骸深切，如坐明镜中，莫辩内外。

黄昏，绿光渐收，树冠漏下耀光，映于积雨，明影暗影四散，枝头不时有雨点滴下，亦有白果从古银杏落下。归巢之鸠掠过，两只，三只，褐翅上一圈白，鸣声甚切。俄顷，一团大云飞来，亦浓亦淡，百千乳白之气、月白之晕，一时流布，青山庙宇朦胧如月窟。

万籁流入静中，百代之刀刃，故园之新愁，俱已放下。余乡云南玉龙大雪山之麓，晚清有妙明和尚者，尝游峨眉，有“赤足白云从”之句，今余孤坐峨眉白云中，成“云中子”矣，此刻倘有星辰升起，仿佛可徒手摘下。

瞻彼峨眉，千峰在抱，仙佛同宗，位居道教三十六洞天之第七洞天，后乃缁流熙攘，黄冠渐绝。纯阳殿处赤城峰之岚，宋代时为新峨眉观，据范成大之《吴船录》，其曾亲至此间。岁在万历乙酉（1585年），御史卫赫赢重建吕仙行祠；崇祯六年，增修时改名为纯阳吕祖殿。可知其时重楼瑰玮，羽士栖止，不意进入清代，羽流凋零，其地充建佛堂。留存至今之木构，为乾嘉之物，牌楼状山门前突，两边依次向后减柱，前殿两侧厢房均为吊脚楼，以避潮气。

山中无道士久矣，然印光法师之《峨眉山志》，提到山中有飞鸟曰“雨道士”，鸣则天雨，颇奇。纯阳殿附近，原有白云、香烟、罗汉、慧灯、天台诸庙，下行里许原有大刹曰华严寺（归云阁），俱已化为荒树茂草，从旧址上过，一囊残光，虚空沉影，令人慊慊。

山中多阴翳，多碧荫，多溪气，亦多竹。纯阳殿古楠林外，山岩幽幽，山竹依依，竹枝壮者，粗若碗口，小者，细若拇指，森森玉列，根窠盘结，影连寒烟。

秋风起，余于庙外板屋柴扉旁独步，徘徊于筱竹间，漫漫竹光筛来，嚼之，淡不可收。余不识品类，讯之山民，一一细指，计有楠竹、慈竹、苦竹、紫竹、白夹竹等。野而旷，柔而韧，负阴抱阳，筋骨化虚，乐于寂静，是指此物也，蜀中地气，亦尽显于此物。秋风吹拂，青枝互答，嗖嗖绿波流转为沧浪之音。

一连7日，闲读绿云下，此“绿云”乃古楠同气连枝相缀而成，中有3日，一长排寮房竟只有余一个孤客。重阶生寒草，飞鸟出绿萝，空山含澈，高树相照。悠悠白昼，悠悠黑夜，尽缓缓旋转于耳中，似漂于一条无相之河。清凉山境，令余想起文益禅师之偈：“吾有一言，天上人间。若也不会，绿水青山。”一切现成之玄意耳，相类于禅语“运水搬柴不是尘，头头全现法王身。”余读书甚杂，精研者少，于佛道亦无甚修持，多年前，得吕纯阳所著之《太乙精华宗旨》，有江湖泊久，月挂一灯之畅；感其宝筏，犀利直指，新句惊人，便不时亲近之，虽不能证入深妙，但已常得沐浴。

暮晚渐漆，空山有梵音流来，幽深，清澈，和雅，此是数里外大峨寺之钟鼓声。大峨寺又名神水阁，因寺前有玉液泉，自古被视为仙饮。余尝遇一遍访南北醴泉之台湾茶人，语余曰，峨眉玉液泉乃蜀中泉品最佳者，已臻太乙水。田艺蘅《煮泉小品》云：“石，山骨也，流，水行也。泉非石出者必不佳，”玉液泉正是从岩石中汨汨而出。

饮石泉兮荫嘉木，壬辰晚春，余曾与纳西友和继全、杨林军在峨眉盘桓数日，专至玉液泉旁清坐。泉声冷冷，余与二子荫高树，坐白石，取叶脉发红之古树普洱，以庙内煮好之甘泉烹之，未几，汤响松风，甘液凝芳。玉液泉外大石上，题有“云外流春“，春日林泉醇，叫人肌骨变轻，两腋习习清风生，此真云外流春之际也。春阳西斜时，峨眉山骨之琼浆，令余等不舍，于是从山民处买得两个塑料桶，汲满泉水，提至纯阳殿，当晚居于此。越明日，于庙旁农家煨此水，继续春饮，终日静读于古楠林，不知光阴之几纪。

洪椿

林壑涌现于心根，碧涧长流于念头。漫漫浮世，最碧处是峨眉，重重峨峰的黛影，投尽双眸。峨眉之深境，藏着洪椿坪，其状若青莲深处之大莲蓬，无限湛碧中，自有一种神秘之暖。余爱此间闲寂，数度幽居于此。

庙宇之西陲，有三层阁楼，余每次来皆宿于高处。楼外是蓊郁之古树林，青枝玉叶扑人眉宇，远眺即山谷之华壁，多烟霞，多萝气，多鸟声，每被山泉之清音割断。客于此，如寝翡翠堆中。1904年，日本人山川早水游峨眉，宿洪椿坪，云：“我等以寺后之小院为宿房。院临深壑，白云青山，可躺在床上欣赏，”此实语耳。床外白云，淡扫幽人之心。

洪椿坪之良辰，在朝在暮。春之晨，山光似莲瓣初开，湿漉漉青霭自山谷来，如团团明脂含满古树之绿梢，继而不断扩散，晕染佛殿、雕梁、照壁、柴门、春花、青石、水池、人迹，细雾飞纱，景物绰约，山寺无雨，翠湿人衣。此即“洪椿晓雨”，向来有名。此时看春花落英，令人想起白乐天的《花非花》：“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山寺内外精洁，甚幽雅，而最幽雅处实是厕所。谷崎润一郎盛赞京都、奈良寺院之厕所，颇多风雅：彼坐落在树阴下，绿叶、青苔之息飘浮，并有迥廊相通，如厕者蹲于幽暗处，透过微明光线，眼望蓝天绿叶，与清风白云相连，听虫鸣、鸟叫和树叶落下的水滴声，大妙。谷崎氏若是如厕于洪椿坪，必叹此间厕所的阴翳之美，更胜焉。该厕所造于山崖上，朝向山崖之墙仅高一米，外即叠叠古树，清逸之至，远际则深壑青嶂，咫尺绿天，山气披拂，天然图画尽在胯下。余于厕中神骨俱清，唯此耳。

寺中寂寂佛灯，照破光阴。余三度栖洪椿坪，己丑夏月，从千佛殿佛灯前过，见殿外一僧人着深黄僧袍，身形瘦削，极为眼熟，走近瞧时知是寺僧圣祥，多年前曾在寺中遇见，法师与余年龄相若，彼时骨格刚健，满面蓬勃，虽是初见，却交谈相契，见余对寺中细物甚为注意，乃带余至千佛殿之二楼赏寺中瑰宝千佛莲灯，其振衣之清欢意气，久存于余记忆之仓廪。不料再度相逢，法师已人到中年，不复英迈，清柔简淡如菊，身相气质大异于当年。而法师已不识余矣，借其眼瞳反观自身，余亦察觉自己亦大异于当年矣！嗟乎韶华之遂往！

洪椿坪之佛寺，宋代初建时名千佛庵，明代重建后更名千佛禅院，晚明德心禅师时重修，历二十载，今寺中饮用之锡杖泉，传乃德心以杖凿通寺后天池峰之岩石而得。峨眉历来火灾频仍，乾隆四十三年（1778年）正月初三时，千佛禅院毁于大火，峨云禅师募化重修，寺中今日建筑多系当时之物。

据传，古时印度僧宝掌和尚搭茅棚于寺后之烟岚，此峨眉最早之佛迹。山谷之箐林中，清代有异僧结茅而居，发如螺髻，咸以“绣头和尚”称之，目不识丁，口能说偈，常于夜幕念佛行数十里，直造峨眉之巅，黎明乃还，岁岁种芋为生，每饭必先倾食于屋前，击竹棒呼蛇鼠来吃，住山二十余载，人皆异之。这位啸傲山林的绣头和尚，令余想起布裘弊履、以桦树皮为冠的寒山子。

洪椿坪，得名于寺前三株千岁洪椿，其中两株焚于乾隆年间大火，山门旁遗有一截六七米高的枯桩，山僧语余曰，上世纪八十年代，厨房改造前，另一枯桩还在。山门外高岩下，尚存一株洪椿，高二十八米，干褐白，冠如碧玉结盖，虬枝遍覆羽状复叶。己丑年（2009），余来时尚睹此树风鬟雾鬓之态，熟料次年夏月，有罡风卷来，大树竟从衰枯处齐腰折断，自兹洪椿坪不复有洪椿矣。

洪椿，樗树也，昔日庄子论真宰言“无用之用”，妙谈此树。《庄子》内篇云：惠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臃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途，匠者不顾……”。庄子曰：“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世人皆知有用之用，到此之人，知无用之用者，有几？洪椿坪之樗树，不复存矣，惟鸟啼花落，木叶萧萧矣。

洪椿坪，阁楼外绿光环绕 （白郎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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