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的嘉州与李白的峨眉
□彭志强
每次抵达乐山，都是水的指引。要么是成都顺流而下的岷江水，要么是金顶扶摇直上的峨眉雪。在峨眉山，清晨吃豆腐脑，脑海里会跳出杜甫的诗句；夜晚品茶望月，李白的诗句便呼啸而来……
今年是杜甫入蜀1260周年，我又一次来到乐山市峨眉山，杜甫荡舟东归的画面和李白仗剑出川的身影也从内心深处次第闯来。
公元765年，杜甫的成都朋友圈不论怎么置顶，都是无人留言的凄楚。因为这年四月，他在成都的最后一个好友——剑南节度使严武暴病而亡。他的草堂茅屋如同一个无中生有终究无的梦，一戳便破。“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杜甫早在梓州（今四川三台县）就规划好的这条还乡路，此时才抬脚，迈出第一步。
“五载客蜀郡，一年居梓州。如何关塞阻，转作潇湘游？世事已黄发，残生随白鸥。安危大臣在，不必泪长流。”在从浣花溪出发的船上吟诵出这首《去蜀》时，杜甫说不流泪，其实老泪纵横。
毕竟，五年前那个狼藉的冬天，他带着一家老小奔向成都府的路上就有一个巨大的向往：“喧然名都会，吹箫间笙簧”。这五年多来，只应天上有的“此曲”，他在人间听过。修房时，有表弟捐款，破愁。窘迫时，有高适送米，解忧。迷茫时，有严武荐官，明心。得闲时，和夫人下棋，驱闷。清晨是两个黄鹂鸣翠柳，起床是一行白鹭上青天，遇雨是晓看红湿处，放晴是锦江春色来天地，夜晚是云黑江船火独明……成都，就这样把时光慢下来，一度蔓延为杜甫决意终老之地。如今，故人西去，再无依靠，离开成都，出峡东归，成为他迫不得已的选择。
一年后，经嘉州（乐山）、戎州（宜宾）、泸州、渝州（重庆）、忠州（忠县）、云安（云阳），到达夔州（重庆奉节县），又被长江拥抱的山城挽留了两年多时间，这是后话。
单说离蜀停泊的第一站，嘉州，让他不得不按一下人生的暂停键，是因偶像级诗人李白写过《登峨眉山》，“蜀国多仙山，峨眉邈难匹”。在李白看来，峨眉山才是蜀地仙山。李白24岁决定仗剑走天涯，因此又来攀登了一次峨眉山，留诗《峨眉山月歌》：“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因为李白从此再未回川，此诗成为他的峨眉绝唱。
李白仗剑走天涯的一生，终结于安徽当涂。当年，他从峨眉山附近的岷江顺流而下，一直在安陆、洛阳与长安之间，转水，转山，转运气。其间，一心求道的李白与杜甫相遇洛阳，结伴同游开封、商丘与齐鲁，成为中国诗歌史上的浓墨重彩，在于二人互赠诸多传世诗歌。李白的道骨仙风、杯底豪迈和诗中飘逸，是杜甫骨质里最缺乏的营养，这一次漫长的壮游可以说也是杜甫的游学，具体是向李白取经。李白流淌在蜀地的诗歌与故事，当然也是杜甫寻求的浪漫路径，这从杜甫成都时期的多首诗篇可以找到印记，比如《登楼》中的“锦江春色来天地”就是神来之笔。李白诗中推荐的峨眉山，自然早就给杜甫内心深处留下一个重要的位置。
杜甫后来脱口而出的心中峨眉印象，是762年，他在成都草堂送别襄阳诗人郑炼时写了一首《赠别郑炼赴襄阳》：“戎马交驰际，柴门老病身。把君诗过日，念此别惊神。地阔峨眉晚，天高岘首春。为于耆旧内，试觅姓庞人。”显然，杜甫是：身在草堂，心在峨眉。
从成都浣花溪可以抵达东吴的船只，把杜甫送到岷江江畔的嘉州，他靠岸歇息的初衷，是李白说过的峨眉美景“青冥倚天开，彩错疑画出”招引。碰巧的是嘉州的停顿，让他遇到一个熟人，准确地说是一个亲戚，改变了他的行程。他乡遇老乡，即兴而狂歌，杜甫一挥而就一首《狂歌行赠四兄》。因为唐朝边塞诗人岑参在这里担任过嘉州刺史，很多人误以为此诗中的“今年思我来嘉州，嘉州酒重花满楼”所写主人公是岑参。其实，诗题中的四兄，为杜甫老家排行老四的堂兄。诗中“楼头吃酒楼下卧，长歌短咏还相酬”的亲热劲儿，不是一般的诗友之情可以替代。因为“四时八节还拘礼，女拜弟妻男拜弟”表露出的亲友团互相致礼，看得出已是老杜的杜甫在尽亲兄热弟之情。若是与岑参重逢，杜甫起句也毫无必要用“与兄行年校一岁，贤者是兄愚者弟”来赘述。
返乡之船路过嘉州那年，杜甫已是53岁，岑参当时还没有到乐山正式上任嘉州刺史。如果岑参当时任职嘉州，或许嘉州又会诞生更多的杜甫诗篇了。
我说“误以为”，是因为杜甫后来给嘉州刺史岑参写过一首《寄岑嘉州》。实际上，此诗作于云安（今重庆云阳县）。此诗起句“不见故人十年余，不道故人无素书”，就说明两人多年未见。尾句“眼前所寄选何物，赠子云安双鲤鱼”，点明杜甫的船于766年春末夏初停泊在云安。岑参原本是765年十一月出为嘉州刺史，因为蜀乱，多次折返，直到767年六月才正式到嘉州上任。
杜甫正是在云安漂泊时得知老友出任嘉州刺史的消息，才写了《寄岑嘉州》，从而重新启动因安史之乱中断十年的诗友往来。770年，岑参死于成都，杜甫死于湘江，他们算是没有同年生却是同年死的兄弟了……
初到嘉州，便见堂兄，杜甫似乎无心看风景，一心返故乡。从《杜诗全集（今注）》可知，杜甫与嘉州有关的诗歌有四首，写作先后顺序是《赠别郑炼赴襄阳》《狂歌行赠四兄》《宿青溪驿，奉怀张员外十五兄之绪》《寄岑嘉州》。杜甫路过嘉州，有没有登顶峨眉山难以考证，至少没有直接写峨眉山的诗留世。与堂兄在嘉州城欢聚之后，杜甫很快就乘船来到青溪驿，即今岷江下游的乐山市犍为县清溪镇一带，这在《宿青溪驿，奉怀张员外十五兄之绪》诗中，有“石根青枫林，猿鸟聚俦侣。月明游子静，畏虎不得语”诸句记录过当时嘉州青溪驿的风景。
至于互联网所传杜甫另一首诗《虢国夫人》，说“淡扫峨眉朝至尊”写的是峨眉山，则是误传。因为杜甫原诗实为：“虢国夫人承主恩，平明骑马入宫门。却嫌脂粉涴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只能说，峨眉山的“峨眉”如同美人之眉“蛾眉”，而杨贵妃的三姐，即虢国夫人深爱“蛾眉”粉妆。
杜甫没在嘉州多待，源于765年六月中旬，他的船就停靠在戎州，即宜宾的三江口了。上岸，便是戎州杨使君在东楼设宴款待。“胜绝惊身老，情忘发兴奇。座从歌妓密，乐任主人为。重碧拈春酒，轻红擘荔枝。楼高欲愁思，横笛未休吹。”杜甫在戎州所作这首《宴戎州杨使君东楼》诗中，已感年老不适，尽管戎州杨使君端出春酒招待，宴席上有横笛吹之、歌妓伴之、贡品荔枝品之，但是妖姬媚态和轻快笛声解不了漂泊之愁思。这顿饭吃完不久，杜甫便从岷江转长江，过泸州，去了夔州（今重庆奉节）……因为内心已在酝酿，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唯有眼底长江可以实现“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的返乡梦。
嘉州的峨眉，是李白离开蜀地的第一站。峨眉的嘉州，也是杜甫离开蜀地的第一站。只是从嘉州出发时他们心中的终点站不一样，李白是去西京长安求官问道，杜甫是往东都洛阳返乡终老。谁又会想到，两个酷爱饮酒的故友都未落叶归根，都是魂断他乡。他们的死，最传奇的版本竟然都是跟水有关，说李白在762年死于大醉落水捉月而溺亡，又说杜甫在770年冬天酒后撑死于湘江小船。虽然只能当作传说，但是他们的墓地却真靠近水，因为：李白墓在长江边的安徽当涂县，杜甫墓在湘江边的湖南平江县。作者单位：成都商报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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