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险况:西昌大队胡显禄讲述一年前木里森林火灾
一年前,除了木里3·30森林火灾之外,亚马孙等地的林区也在着火。森林火险可视为全球性的隐患。因此澎湃新闻开始对中国森林防火的整体情况进行探访。
2019年的木里3·30森林火灾中,有27名消防员牺牲的凉山州森林消防支队西昌大队,是我们绕不开的一站。本文是记者2019年10月对木里森林火灾中的幸存者、西昌大队四中队指导员胡显禄所做的采访。
通过胡显禄的讲述,我们或许可由这场不幸看到大自然的雄伟与脆弱,以及人类的渺小与伟大。
记者的当时感慨是,胡指导大难不死,往后必有后福。但正好一年之后,我们得知,胡显禄再次随西昌大队出发——仍是前往木里,仍是3月30日。不同的是,今年的火场,比去年的更大。
他在这段采访中讲述的险情,又一次浮现在我们的脑海。我们心不由又提了起来。
当下,西昌的林火已被扑灭,但截至发稿前,木里山火仍在肆虐。西昌大队尖兵前期已赶赴木里,而地方打火队前来西昌支援,其中又有一支队伍不幸牺牲。现场情况也许比想象复杂,正如在听到胡显禄的讲述之前,我绝然想不到山林的火竟这样危险。我们只能祝前方一切平安,大家再次有惊无险,顺利归来。
澎湃新闻:防火期(2019年12月)又快到了,您心里什么感觉?
胡显禄:现在我看到林子,基本都会想,哪些地方容易出危险,哪些地方不能去。有时也不是说害怕,但会更多预想各种情况:一旦烧起来,退路怎么办;如果带着人去,怎么把他们安全地撤出来。
澎湃新闻:当时发生危险,是什么情形?
胡显禄:我从遇到火开始说。
作为先遣组,我一开始得到的情况是,只有烟点,火不大。所以只派了9个人,我们中队出了5个,三中队出了4个,组成一个组。
先遣组下去,往烟点接近。快接近时,一条沟拦着了。拦着的时候,火势不是特别大,但虽说不大,那里腐殖层比较厚,可燃物载量比较大,旁边有一片小竹林,如果那一片被引燃,会迅速蔓延。
而且,我们是从上往下接近。当时我觉得,至少对我们这波人是危险的。
所以,那个沟我没犹豫,直接越过去。下面很深的草沟,我是第一个冲过去的。
我是指挥员,手里没拿东西,冲过去后,我让后面的人把二号工具扔给我。
我们下的时候,地形非常陡,落叶比较多,踩在上面比较滑,还有地方有滚石。之前村民给我们抄近路,抛弃了原来的林间小路。所以我走在前面带路。
当时我第一个冲过去,让后面的人陆续跟上,我把可燃物烧过,进行隔离。但打了一会,我浑身没劲了。 我让后面的快来增援,还要控制。控制住后,看到左前方还有一团火,我带着我们中队的人,往那一团火过去了。
我让三中队刘代旭他们过来,越过沟把这边这团火控制住。因为不好走,沟比较深,石头比较多。我们走过去了,他们才陆续过来。
一旦没控制住,就很危险。我们人太少,如果烧起来,根本控制不了。密林里没有路,落叶多,很容易把我们烧进去。 而且说实话,我们在火的上方,比较危险。
当时我比较紧张。把第一团处理完,我就把坐标点定位给前指报过去了。紧接着处理第二团。第二团也处理完了。我判断,是飞火飘过来引燃的。因为没看到火线,就是无缘无故两团火起来了。
两团火处理过后,我们在山崖上看到,应该是在山崖下产生的火线。山崖下,从竹林、灌木丛夹杂着一股浓烟起来。我让我们班长去看一下情况,但他看不清楚,一是坡陡,二是比较密,只看到浓烟。他说危险。当时我一点儿都没犹豫,立马就说撤。
我们下去时,得到的信息是,按下山方向,左面是火头,在右面没有看到燃烧的,所以选择往右边过。当时就这么个地形。下面是崖,处理完后,又得越过沟往回走。
发现险情准备撤时,教导员在对讲机里呼我,他说,他们下来增援我来了,但我不知他们为什么会下来。我那会儿处理完,还没汇报情况,他说他们下来了。
当时我回复他,不要往我这来,我这儿危险。我们还试着不用对讲机,看相互之间有多远,结果太远了,听不见。后来,我走了将近一小时才走到那儿。寻找遗体时,发现他们才刚下山,走了一两百米。
我和他距离比较远,喊话听不见,没有确定位置。我就给他说,我听不见你们的呼喊声,你们不要往我这来,要走往右边走,右边有一条道——我们下去的时候,右边是有条道,老乡带我们走近路,我们就没走那条道。
同时,我们往右边撤。撤的途中,过沟时还没啥,没看到燃烧的,往前走了十来米,发现下面悬崖那些林子噼里啪啦响。明显感觉这条线烧起来了。这个时候,我就喊大家跑,快速转移。我们中队的人在前面,因为一直跟着我。我就停下来喊刘代旭,喊后面的快点。我也听见他的声音。看他们的人跟上了,我就去追我们的人。我们转移时没有路,林子里没有路很危险,就怕到时走错路,在里面绕,就出不去了。我走到前面争取带路。这段时间就有点紧张,就感觉下面冒着烟,边走边感觉浓烟上夹着明火出来了。来不及多想,只能一直往前走。
2019年10月,木里山上过火的树枝。澎湃新闻记者 王昀 图
澎湃新闻:从烟里面出了明火。
胡显禄:对,看起来只是小的灌木,里面夹杂着像那种水竹一样,一朵一朵的植物。看上去上面已经烧起来,从地表火燃烧到树冠,火烧到小竹子的尖上,浓烟在上面,然后是明火。就像柴草,比较湿的话,可能一直冒烟,烤干后,就由烟变成明火,开始燃烧了。
当时看到开始起明火,燃烧的声音也变大了,我们加快速度走。还有木头给我们拦了一下。但也不是影响特别大,我们都陆续过去了。
我过木头时,山也陡,就踩滑,一下撞树上了。我看地形图至少有70多度。我们前面打了三天三夜火,休息了一天,然后一晚没睡,凌晨12点多接到命令,已经是31号,我带队向木里开进,早上又爬山走了一天路,下午才到那个地方。所以有点没劲了。我过完那个木头,坡度一陡,有点着急,一下撞木头上,眼镜撞掉了。过后我就看不清楚了。我转头往下面看,往下面一看,立马一下就红了,形成爆燃了。
当时我觉得地形比较危险。一个是,可燃物载量相当多。再一个,像我们面前的松树,相互之间是光的,形成了天然的隔离,不烧到顶上的话,只在下面烧着,还是比较安全的。但这次不同,坡度比较大,树上还垂下一些松毛,跟下面的竹子接上了,加上原始林的木头——好多都已经死了,更干,更容易燃。它下面一着,引燃松毛,一下把整棵树都燃起来了,形成了立体燃烧。
我抬头一看,整个天全是火,等于说,把我们笼罩在里面了。
澎湃新闻:其他人呢?
胡显禄:撞的那一瞬间,我前面都是我中队的。出去的人当中,我是最后一个。我转头看了一眼,还有两个人,应该离我有四五米。
后面火一下就起来了。给人的心理——我当时想,自己有点承受不住了——没有经历过的人,也要吓瘫软在那里。他们后面有人喊卧倒。我回头看,他们趴在那里,卧倒了。因为有卧倒避险。当时我回头喊,让他快点,不能卧倒。但一个是,燃烧的声音太大了,噼里啪啦地响,听不见;再一个,戴着头盔,他们也听不见,喊不答应。
这时火是立体的。像点火柴,内焰温度是最低的,我们在火的根部,相对温度不是特别高,那一瞬间还支撑得住。火起来后,风刮着往上走,就给我们压过来了。
2019年7月,云南香格里拉,碧塔海省级自然保护区的植被。西南山区植被复杂,地上杂草与树上松萝交织,容易形成立体燃烧。澎湃新闻记者 周平浪 图
我直接往前面走。前面是王顺华班长,他先出去了,给我指点,危险,快出来。我看不清楚,林子里也没路,我都不知他们往哪跑了,只能一直往前走。他们喊,往这边,快跑,危险。当时我说,没劲了,走不动了。我内心的话随口就说出来了。说出来过后,我边走,边对讲机里喊,我说,发生爆燃了,有6个过去了。因为我看见,在我前面他们过去了,或者说手脚并用,边爬边往前走。
比较幸运的是,走着明显感觉,往前又是一条沟,树跟地形都变矮了。看这边没着,突然有一种希望。我坐在沟里,跟前面出来的三个人——他们在我正下方,我在垂直上方——我们相互看了眼说,也不安全,往下撤。这时,我们能看见下面的河沟。我们说,沿着沟往下缩。他们相对还有劲,直接缩下去了。我没劲,站都站不起来,一屁股就坐下去了。缩到崖子这儿的时候,我想站起来,跟他们一下子跳下去,但我站不起来,没劲了。
后来,木里的一个六中队,他们陆陆续续绕到崖子里,发现了我们。我在沟里,站也站不起来,没劲了。他们也下不来。因为两边是滑的,他们抓到树,顶了个锄头把,我就抓着把子下来,再沿着边上缩下去。
澎湃新闻:现在还经常想起这些事?
胡显禄:讲这些,更多也是给我一个教训。这次是太突然了。能出来是我们运气好,更重要的是我们这几个人安全意识相对强。
一是预判,我们发现不对,立马选择撤。如果耽误1秒,我们一个都出不来。发现浓烟后,我们就觉得我们处的位置都不安全,选择了撤离。
再一个决策比较果断,我让班长去看,我说前面什么情况冒浓烟,他说看不清楚,我立马就说走,没说继续再去看。如果真在那去看一会的话,耽误一下,我们出来就几秒钟,身后全部烧完了。
而且我们选的路线是正确的。如果往左走,左边是火头,跑不过,左边要着;往山上走也不行,山上更难,跑不过的,火一下起来也不行;往山下走,山下是密林,从山下面着起来的,而且下面是悬崖——一旦火强度比较高,进去之后,能冲出去可以,没有冲出去就烧在里面了,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不往山下走。
能出来,有一定的幸运,但更多还是靠我们的专业。
我回来过后,给我们中队的人总结。我说,以后我们不仅要当战斗员,也要当观察员。因为在林区,人一分散,指挥员在一线指挥,看到的也受限。有无人机在看,但只能看表面的,你身在林区里,它观察不到。
一线人员,首先是战斗员,其次是观察员,同时也是安全员。每个人都要观察,互相提醒,不要等着别人提醒。以前是一个中队单独设一个安全员,以后每个人都要当安全员,每个人都要有安全意识,要给别人报安全,也给自己提安全。一个人只有把这几个员职责集中在一起才行。
2017年5月,川滇交界,泸沽湖岸边的森林防火员。西南山区是森林火险多发地带,地方打火队员是比较重要的救灾力量。澎湃新闻记者 周平浪 图
澎湃新闻:木里为什么一直火灾多发?
胡显禄:凉山本来就是森林覆盖率比较大的地区。木里又是凉山当中森林覆盖率比较大的地区。那边以原始林区为主,好多都是没烧过的。烧过后隔好几年才会着。可燃物如果没有积累起来,它不会着。所以,今年火多明年火少,会有个规律。
木里是原始林区,好多都没烧过,很容易就着,一着就是大火。而且,木里是高原,也很不好走。所以不好在先期去进行控制。
澎湃新闻: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要去救这个火?烧了就烧了,总比人伤亡强。现在说逆行者、守夜人,是不是也要有一定条件,不能什么时候都逆行。
胡显禄:现在我们从上到下也在思考这个问题。有些时候可以救,有些时候不可以救,但绝大多数还是要去救。因为森林火灾和其他火灾不一样。如果没有提前设置隔离带,会一片接一片地烧。现在全国生态建设本来就比较脆弱,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习主席对森林资源是比较重视的。
我小时候在退耕还林。现在我三十岁,林子长起来了。如果着一把火,就一下都没了。从这个意义上,还得要把它控制住。另外,有的林里有少部分居民,对他们影响更大。
我们每次出去,社会关注度也比较高。因为我们去之前,还有地方打火队,他们执行不了,我们才要上。我们属于拳头、尖刀,专门执行这种比较危险的任务。所以,他们告诉我们的时候,火势一般就是已经蔓延开了,控制不了。
澎湃新闻:只要出动,都相对危险。按理应打早打小。
胡显禄:但有个客观条件。山林里燃烧很快,等人走过去了,火就大了。山里没有路,不够早了。那个山一走就一天。这一天可能火都烧过几座山了,扩散很快。
而且,直升机不好停。因为川西南地区没有平地,而且有好多树,根本不适合机降。只有靠人力。
救火还有一种传承。我觉得,这是军人留下的一种血性和虎性。和上战场一样,明知往前冲是死,但还是得去。
2019年10月,胡显禄的结婚照,挂在自家门厅里。澎湃新闻记者 王昀 图
澎湃新闻:家里人怎么看?
胡显禄:家里人也比较担心。我回来那天,他们一晚上都在我们大队,还有很多记者。
我是2018年结婚的。2号晚上回来,我家人也在。好多记者就想拍我们拥抱。当时我不知道记者在那。她来,我就给她招了个手。我说,知道我没事就可以了,不用太担心了。因为我们几个人要回去开会,要处理烈士的东西,很忙。
澎湃新闻:您还是选择在这继续干下去。
胡显禄:对,没办法。尤其是现在,如果我不干了,会形成一个导向。现在好多人害怕。
澎湃新闻:真的会有心理阴影。
胡显禄:那也没办法。过马路还有被撞的。各行各业都有艰辛和危险的一面。
澎湃新闻:山林里也比较孤独。
胡显禄:我们也自娱自乐。上山时,大家还互相拍照,高原风景比较美。但拍一会儿就不拍了,因为累。晚上我们在山里睡,其实比较辛苦。有时躺在河沟,生一堆篝火,前身烤的是热的,后背是凉的。人晚上睡不好,翻过去翻过来的。吃得也很简单,当天带上去的东西,几下就吃完了,再一个大家不愿多背。水消耗最快,没水了就喝河水。那天晚上就是喝河水。
澎湃新闻:您从军校出来,直接当兵?
胡显禄:我当了三年兵。然后考的军校,灭火指挥专业。
火场指挥,整个支队有大的层面。我那个先遣队是我指挥。当时先遣队是两个单位组成的。如果只有一个单位,可能都紧紧跟着我。
我这里也有一个牺牲。他相对靠后,后面的决策是卧倒,他顺势卧倒了。我的决策是往前跑。我找遗体时看到,他还往前走了一截。如果不停下来,跟我一起走,也能出来,后面的都能出来。
我觉得,大家与其关注这些事,心里害怕,不如把关注点集中在专业技能的提高上,而不能说觉得危险。
那个时候,没经历过的人,本能就会瘫软。那火一下过来,天上全都变红了,明火离自己十米不到。燃烧的声音,轰一下子,把你压过来,你可能就本能性地采取某个停顿反应。就看谁能熬住。
前面的人喊我时,我也没劲了。我说,我走不动了,最后深吸了一口气,再往前面走。我眼镜丢了,都看不清楚了。就是这样。
好多记者对第二天的情况没有写。其实我觉得,第二天搜寻遗体时,才最危险。2017年5月,川西南的山林。澎湃新闻记者 周平浪 图
澎湃新闻:您多讲讲。
胡显禄:第二天搜寻,我们在山脚。发现遗体躺在上面,我们很想从近路上去,但太陡了。我们就沿着山边的沟往上走。那个烟,头天晚上往上走,形成上山火,早上烟和雾气降下来,变成下山火,全沉到河沟里。
早上天一亮,我们立马就走。我们幸亏往上多走了一个小时。后来回头看到,下面我们呆过的地方全是浓烟,晚走一点,我们全被烟呛在里面。河沟河谷也比较危险。
澎湃新闻:为什么起烟?
胡显禄:那座山没扑到,没人扑,蔓延到周围都在着,没停过。所以头天晚上没搜寻,为了大家安全着想,因为有明火在着。
到第二天,我又走了一天。第一波人找的时候,找到最后那6个跟着我的,之后就找不到了。太危险,地方的人不去,我们的人也没去下面。
一开始我不知道,我给他们说,快到河沟底了,你们往下面走。他们没往下面走。我绕着路走到后面,走到下面这块,山后有个补给站,在那休息了一会儿。我让跟我出来的三个人下去了。他们也走不动了。
当时我脚上全是泡,作为指挥员,我还是坚持着,杵了根棍,一步一步走上去,走上去到那个平台,再往下一看,才发现太陡了。昨天晚上就是林子,看不出来,一旦烧过之后,就看到那个坡很陡。
这次不一样。以往烧过了,有这种黑的灰。但那次烧完,只看见这种沙,连灰都没有了——石头都烧了,只看到沙了。而且很陡,上面走,就往下面掉石头。我们往下走时,前面一个人走了,后面的人先别动,要错开走。不然一路走下去,要把人砸到。
搜寻遗体,本来让老乡带。老乡说,下午四五点起风危险,不能去。但没办法,我还是要去。而且,他们不知道地方,也找不到。
看那个地形,我发现,我也找不到了。好在前一天我定了坐标,我通过坐标,发现了大致位置。我们再走下去。也很艰难,走了一个多小时。
走下去后,发现情况危险。当时,沟两边有些没烧过的地方冒烟——一开始是,那一片着了,这一片没着。晚上搜寻时,这片着了,两边是树沟,明火在树尖上有烟。后来,两边烟开始往中间夹。我就让他们立马撤。但说撤的时候,上级说,让我们守在那里陪着他们。有人给我建议,到河沟休息,第二天再走。我说不能陪,不能在这待,必须走。
他们不知道情况,我知道。一是,我前一天刚去过,河沟烧后全是烟。第二,我们没带吃的。第三,如果我们再从河沟把他们运上来,多则一天,因为我从河沟上来,走了一天才又走到这,这条路再运下去又是一天,这样耽误时间。我说不能走,撤回去,第二天再说。我和上级说,上级也同意撤回来。
幸亏撤得及时。还有一个情况,我印象很深。我看见两边烟过来,就说撤。撤的时候是斜坡,下去时发现全是沙,没有着力点。上去踩也踩不住,是滑的。有树桩没烧过,我们扶着桩,一点点走,就这么爬上去。而且我说,要取最快的速度、最近的路线。我们下去是斜着下去的,上来是沿着山脊垂直爬上来,就想尽快上来。
一上来,我回头看,下面全是烟。晚个十分二十分钟,我们这些人就出不来了。
当时,我心里很着急。一直想,昨天我就出来了,今天我不能倒在这,昨天我没把人都带出来,今天我一定要把他们带出去。
再一个,我走不动了。我留在最后面。他们就一直拽着我。我杵了根棍,就一直爬,一直追,心里很着急。天黑了,身后看不见,我就看着前面电筒,跟着前面一个人走,我杵着根棍子,后面浓烟火光,追着走过的路。我整个人走了一个多小时才上去,心里着急,再加上两天没吃东西,一上平台,我就倒在那里,浑身抽筋了,脸、腿、手全都抽筋。好多人把大衣给我盖上,把方便面调料兑点水,给我喝。
澎湃新闻:幸存者中有人退役了,和这个事情有关吗?
胡显禄:有一些影响。还有就是他满期了。他家里开厂子的,厂子也算比较大。家里给他安排好了。
跟我出来的几个,全是一个班的。开始没打算选这几个人,我想选素质好的,但前面打火太累,素质好的人累得够呛。我说,换一拨人,但换的人都还是骨干,是有经验的。经验这块也很重要。
澎湃新闻:都说平常重在防火。山上隔离带是不是也要经常清理?
胡显禄:怎么去清?那么大一片山。要是修路做隔离带,下面着火可以隔,上面如果着大了,树冠火从上面一下就过了。开特别宽的隔离带,也不现实。
以前我们进行过计划烧除。但现在环境保护,不让烧。所以,还是有矛盾的。我想,这些讨论也是对森林消防的促进。
山里有巡护,会设关卡,不让带火种进去。地方也有专门负责的。我们的力量并不大。如果说全依靠我们来,不现实。而且,每次灭火都属于大范围灭火,由地方群众给我们送吃的、送水,还有灭火的水。不是说只出动我们这几个人,这是不可能的。
以前川西地区,山比较多,泥土比较少。适合这里的植物比较少。后来引进了紫茎泽兰。但它太易燃,而且生命力非常顽强。如果光是林子,不容易着。树干本身就是隔离的,主要是下面的杂草,一点就着。还有些林子,灌木比较多,不像只有树,一烧就过了,灌木烧了,这个枝一直在那着,又不灭。
3月31日,面对西昌森林大火,胡显禄妻子所发的朋友圈。
澎湃新闻:新兵知道这个队的传统,有什么样的想法?
胡显禄:好多人现在也把这当作一种职业。待遇比较好是一个吸引力。
澎湃新闻:但也有牺牲的可能性。
胡显禄:毕竟是小概率。其实每个单位,森林队伍从组建以来,有牺牲的还是比较少的。几十个单位里,可能就一个单位,今天出了这么个情况;或者一个单位自组建的几十年中,只有这么一次——我们是2002年组建的,这17年来,才发生这一次死亡事故。现在心里想,多少还是有一点点幸运。
澎湃新闻:哪怕做了正确决策,如果运气不好,火头扑过来,跑也没有路。
胡显禄:我发现得及时。上面那一拨人,没机会逃生,因为发现得晚。等他们来,火已经很大了。发现的时候,来不及撤离,也没有路撤离。
现在有时看到几张照片,心里是比较难受的。有一张照片是我们开会,前面坐的四个干部,现在就只剩我一个了。
还有,我去年拍的结婚照。婚礼上有我们中队的人给我做的小视频,人家给我送的祝福,里面我们中队的就好多人。婚礼现场,跟我们一起拍婚纱照、在仪式上合影的也有。那个片子本来做得挺好,现在看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澎湃新闻:他们的家属呢?
胡显禄:现在家属也比较难受,有时也喜欢跟我聊聊天。我平时时间比较少,这两个月才能回家一次(编注:我们约胡显禄去家里看看,他答应了;此前两个月没回过家)。我连自己家都回不去,有时我也顾不上他们。是这么个情况。
他们其实也需要关心。我想,其他组织领导可能一波一波在换,我作为他们最亲近的一个直接的领导——是我们中队的最亲密的兄弟,至少我不能把他们忘了。所以,有机会我看看他们,问候一下。
但从出事到现在,我也没去几个烈士家属家里看,这是比较遗憾的。我也没时间。今年(编注:2019年)过年也是打火忙,过年打了三次火,过年都没回老家。因为我结婚,有一年过年回去了。今年又没回。我也想多照看一下他们的家属,但我自己都顾不过来。
后来,因为人比较少,两个中队合并。我们原先住二楼三楼。后面就统一住二楼。那时我一个人住。因为我住在办公室,办公比较方便。我们是睡的床和办公室在一间,指导员和中队长在一起。
出事之后,好多队友劝我跟他们住在一起,或者换一个地方。其实一起朝夕相处的兄弟,我也没啥怕的。之前跟张浩两个人,床对着床。他在床对面,我在这边。办公桌也在对面。
2019年10月,胡显禄在西昌大队自己的办公室里。澎湃新闻记者 王昀 图
澎湃新闻:这个态度也是稳定队员的心。
胡显禄:有一个现在已经退了。还有一个可能也会退。我们几个,尤其是我,如果都退了,单位还会正常转,只是大家畏惧感可能更强,走出来可能更慢。
如果我这边消极或低沉,但凡我说,我不干了,下面连着排,都会说不干。
你选的这个,没办法。有的时候,我说,还是亏得我媳妇。陪她的时间很少,结婚两年,现在还没小孩。单位一些事,我不能表露,放在心里。回家了,有时两个人吵吵架,我可能把火发到她身上。她每次说,好不容易回来,想让我陪陪她,但回来后,我又不跟她说话。好不容易从单位回家,我想清静一下,想一个人呆一会。有时想想她挺不容易的。
澎湃新闻:您空闲时做啥?
胡显禄:忙不过来。有点空,我就跑步锻炼。现在考研究生,明年毕业,自己在学习。之前还想考消防工程师的证,反正多学点东西。我自己也感觉恐慌。以前灭火,现在转制过后,有了其他灾种。好多东西,自己都不会,怎么去带别人?自己也很焦虑。
再说,我是从事政工的,年年出新规定。还是感觉知识储备太少。
澎湃新闻:凉山这边有火把节,是不是人为火也比较多?
胡显禄:对。不过火把节那些也离得远,一般不容易着大范围的火。有时会着小范围的,比如个人出来野炊,丢的烟纸盒。除了人为火,也有自然火。所以没法避免。本来森林部队驻守的地方,都是火比较多的。气候条件就是空气比较干燥,植被也易燃。我们去疗养时,在峨眉山附近,我没上去,看到林子很密,草也很多,但那里就不着,因为湿度大,不容易着起来。我们这里就是一道防火线。太干,风也大,有天气、地形等原因。
澎湃新闻:您是在学校里学到这些?
胡显禄:没有,我自己分析的。军校应该也有学到。有些学了忘了。后面我看了一下,自己学习。(本文来自澎湃新闻,更多原创资讯请下载“澎湃新闻”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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