濠上一髯翁何处问亲情(四)
复性书院就处于这古朴的乌尤寺中。李昕锋摄
丰子恺也曾临濠上。
马一浮在乌尤寺的讲学处。
马一浮《复性书院讲录》。
尔雅台。
□龚静染
日日身处山水之中,马一浮就乐而无忧了吗?好像并非如此,他对山水之游还有自己的看法。如在《厌山》中就写道:“昔因游山,居处多不适,当谓名山可游而不可居。自以为当今居山稍久,又颇厌之。乃觉好山只宜看而不必游,及身在山中,便失其趣。云兴霞蔚,从复可观;恶木险崖,亦败人意。居山更为拙事,徒费经营,极少受用。俗人望之若仙,不知其为苦道也。”这是他山居八年的真实想法,此席话其实非只厌山,也是对庸常之厌。游与居,是生命的两种状态,居久思游,游久思居,人的一生总在不停的变动中。在复性书院成立之初的“开讲日”中,马一浮的第一句话就是“天下之道,常变而已矣”,他此处讲的仍然是天下之道。但变中有冷暖,世道人心总会在一个小小的变字面前颤抖,“浮云终日变,薄酒不堪斟!”(马一浮《花朝》)壹 愁听滩声杂雨声
马一浮是大儒,其诗也如其人,用典太多,词语生僻,难免有枯涩之感,实为诗性之障。但也有不少生活情趣的诗句,体悟独到又率性洒脱,鲜活之气自来,刻板迂腐的儒者形象一扫而空,如“鲑菜莼羹俱梦杳,干戈无奈正相催。”(《迟无量久不至却寄》)人都在逃命,哪里还吃得到美味佳肴,战时的饥寒显露无疑;“醪糟一醉不知寒”“市远只渐无隽味,竹厨蒲笋少江团。”(《次韵和香宋先生乌尤禊饮》)江团即江豚,是乐山江中特产的名贵鱼种,鲜美无比,据说就在濠上不远的大佛岩下最多,但要吃到不容易,只能想想解馋;又如“人言江水胜沮洳,江水清寒欲少鱼。谁识晶盘行素脍,迩来朝市尽山居。”(《观鱼》)讲的是清贫的素食生活,暗思美味却是隐约可见,他是个美食家无疑,诗中的人性显露真实自然。
对日常生活的细致观察也是马一浮诗歌的一大特点。冬天早晨下雾起霜,四川人称之为“青霜”,马一浮也以之入诗,敏锐地捕捉到了新鲜的诗意,他写道:“嘉州秋末冬初多浓雾,居人呼为青霜。盖霜凝则白,谓之青者,言未凝也。或曰轻、青音讹。喜其字颇新颖,因摭以入诗。”(《晓雾》)
隔篱山色便微茫,虚室生明似雪光。
润到琴书衣袂冷,黄花丛里对青霜。
其实,青霜这个意象跟寒冷、孤寂、迷惘相连,跟人世的某种语境相连,而微微的光中却又有人的精神存在。所以笔者认为青霜一词不可多得,清霜虽冷,但能明其志、凝其神,也衬托出了马一浮精神境界的底色。
马一浮濠上草堂建在水边,每年春夏的涨水常常会威胁那几间小屋,多次出现过水漫草堂的事情,如在1943年7月8日的《复性书院日记》中就记录有:“濠上水浸屋基,先生命移书至尔雅台,幸过午雨止,草堂阶砌屋壁颇有损坏。”这种场景同当年杜甫在成都西郊的茅屋为秋风所破,实在是有相同的况味。担忧涨水,担忧下雨,“明日游鱼恐上堂”,濠上危机四伏,人生的忧患在大雨中四溅,一片狼藉。但马一浮非杜甫,虽然“愁听滩声杂雨声”,但也只能面对,无奈就让它无奈去吧。贰 世事纷纭谁料得
在濠上近八年时间中,马一浮的日子总体还是平静的,除了朋友间的往来,学人中的拜谒之外,书院的生活比较规律。日常的情景是:刻工、杂役“晨六时起,晚九时息,俱以摇铃为号。”马一浮住在濠上,去乌尤寺中的复性书院有一段山路,每次去他都要查看斋舍,如有凌乱和污秽,他会马上斥之“洒扫务令清洁”。当然,他也偶尔到乐山城里见客,渡船过江,当日来回;如有三五日之闲,也会去周边走动,如到峨眉山、成都等地游览。但更多的还是如在王星贤记录的《复性书院日记》中所见,大多还是琐碎的事情,如“买米十石,单价二百四十四元。”(1940年11月22日)“夜间失窃,计厨房用具大小七十六件。”(1940年11月30日)“竹工著手在荔枝楼编壁。”(1941年2月15日)“访遍能和尚,与商定水池篱上设门。”(1941年4月8日)“预付乌尤寺房租,一年七百二十元。”(1941年4月29日)“买到无钡花盐二百斤,单价四元一角一分,运费自五通桥到院每斤三角五分。”(1943年1月17日)等等。
就在宁静的生活中,马一浮的学术和艺文造诣日益精进,正如他的诗句“黄花野圃如相见,寂后心情是好诗”(《刘云巢以诗来问近日有无题咏书此答之》)所表达的一样,那是一段非常难得的时光,固有流离、清贫和孤独,却是苦修之途,成就了他一代儒宗的地位。
1942年8月4日这天,发生了一件大事。马一浮的表弟何茂祯去城里买了两缸油,便与福康油号的店员一同坐船返回复性书院,但刚走到大佛脚下就翻了船,人被洪水卷了进去,惨遭灭顶。
当时,何茂祯的妻子也与他同行,“遇人打捞上岸,急救无效,即夕棺殓。”(《复性书院日记》)而何茂祯落水后却不见踪影,尸骨无存。复性书院立即派毛正华“持招寻尸身启事九张,沿流而下,在各码头分别张贴,悬赏二百元寻觅下落。”寻尸启事张贴的地方是:“天池坝一张,牛华溪三张,竹根滩三张,西坝一张。”这四处都是岷江在乐山以下沿岸的大镇,岷江要向东顺流过这些地方。
何茂祯意外身亡,让马一浮非常悲伤,当年是他寻找到何茂祯的下落,兄弟得以相见,也告慰了先亲。但何茂祯一死,二十多年前死去的三舅的余脉也就断了,这也意味着马一浮的亲人全部失去了。
为掩埋何茂祯的妻子,马一浮自任“丧葬费五百元”,又让复性书院送1000元。但何茂祯的尸体一直没有找到,到第三天,马一浮让人给江上的渔夫传话,请他们留意江面,发现情况及时告之。那一天马一浮事务繁多,任叔永、陈西滢和凌叔华夫妇来访,之后徐苏甘、张梓生又至,一直忙到晚上。等送走客人,马一浮才召集何家遗族商量丧葬事宜,并“对何公子(何寅生)诲以人子之道”,“言之沈痛”。
几天过去,何茂祯的尸身一直没有出现,马一浮就提出“招魂而葬”。8月9日,他拟定了招魂辞,8月14日早晨,复性书院全体同仁在江边为何茂祯举行了招魂仪式。这一期间,马一浮有两句诗最能反映他的心情:“世事纷纭谁料得,异乡偏有助哀人。”(《寓言》)何茂祯之死,可能是马一浮在整个复性书院时期最悲哀的事,这是人生的又一次告别。叁 东迁之计犹空望
生活中也有相聚的欢乐。
1943年4月1日,丰子恺到了濠上,他同马一浮有着亦师亦友的关系,而最能够说明这种亲密关系的可能是丰子恺的一段文字,他回忆当年当年在桐庐时宁静而愉快的一段生活:
“童仆搬了几双椅子,捧了一把茶壶,去安放在篱门口的竹林旁边。这把茶壶我见惯了:园而矮的紫砂茶壶,搁在方形的铜灰炉上,壶里的普洱茶常常在滚。茶壶旁有一筒香烟,是请客的;马先生自己捧着水烟筒,和我们聊天,有时放下水烟筒,也拿支香烟来吸。有时香烟吸毕,又拿起旱烟筒来吸‘元奇’。弥高弥坚,忽前忽后,而亦庄亦谐的谈论,就在水烟换香烟,香烟换旱烟之间源源地吐出来。”(丰子恺《桐庐负暄》)
丰子恺在濠上写有一首《癸未蜀游杂诗四首·乐山访濠上草堂》,其中有“蜀道原无阻,灵山信不遥。草堂春寂寂,茶灶夜迢迢”的诗句,是不是又找到了当年在桐庐时的感觉了呢?时过境迁,也许只徒留一些回忆罢了。后来丰子恺为马一浮留下了一千元的香烟供养费,但马一浮将之“转充刻赀”,丰子恺的钱是沿途靠卖画来的,患难中的真情取代了温馨闲适的感觉。
1945年初,日军发动新的进攻,形势又呈严峻之势。4月,马一浮到相隔几十里的犍为清溪镇考察,想万一战争打到四川,能够有一个退避的场地。为什么要选择清溪镇呢?因为此处紧靠岷江,又是马边河的出口,可以沿河进入小凉山区,在过去被视为蛮夷之地。但不到四个月,形势又大转,日本宣布投降,这一想法始废。
1945年9月1日,也就在举世关注的东京湾受降仪式的头一天,马一浮的濠上草堂遭遇洪水侵袭,他被迫搬到乌尤寺尔雅台。当然,这也他最后一次被水潦为困了。
而就在此时,在濠上待了七、八年之后,马一浮也有些思乡了。1945年初秋,马一浮在田间行走,突然听到了大雁的叫声,岁时之感油然而生。“偶行田间,值雁过,闻老农相语云:‘鸣雁已来,又催人下麦矣!’喜其语类陌上花开,天然隽永。夫候雁自鸣,何关种麦,而老农感之,雁何德焉!物理之妙,在初不相涉而冥应无穷,是非俗情之所察也。”(《闻雁》)
其实,他是闻雁而思归了。从1946年开始,马一浮就在准备复员东迁的事情,实际上他在1945年底就给蒋介石写了一封信,请求照顾,“书院书籍、板片及同人家属,应随众东迁……可否仰恳饬下所司,指拨舟船,特予免费输送。”但当时的情况是所有的南迁的机构、人员都在急着东还,马一浮显然有些书生意气,所以在1946年1月10日他给杨樵谷的信中就写道:“东迁之计犹是望空祈祷,未知何日得上归船。”肆 岸花樯燕送行舟
2019年1月,笔者到乐山市档案馆查找复性书院相关档案资料,但馆藏资料极为稀缺,仅仅看到一件函件,而这个函件恰巧就是关于复性书院东还的。这是一封复性书院给“第五区行政督察专员”的专函,全文如下:
敬启者:书院现拟东迁,由乐山雇船两艘至重庆,随带书籍板片壹百箱行李,同人暨眷属人口叁拾人同时出发,请给予证明书壹份,所有经过地方,仰沿途军警免验放行,并请饬水上警察加以保护。
这封函的时间是1946年3月12日,看得出东还的准备工作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复性书院的所有人都已经归心似箭了。
这一期间,马一浮有几首诗特别能够反映他欲去之时的复杂心情,如《晓》:“晓色临窗易,归心破梦先。鸣桡来枕上,知有下江船。”又如《将去乌尤留别赵香宋先生》:“离堆别后琅玕长,他日重来扫石床。”再如《乡书询归期尚需喟然有作》:“有生俱是客,无屋强言归。空谷逢人少,寥天慕鸟飞。”
复性书院离开乐山的时间是3月31日,马一浮在诗中写道:“辞君一棹下渝州,未见江南已白头。二月春风吹锦水,岸花樯燕送行舟。”(《将发嘉州留别蔷庵》)离开乐山后,船在宜宾停留一宿,他专门到南岸坝看了祖坟,第二天才到了重庆。在重庆停留了近二十天,于4月21日“搭乘军事委员会包机”飞往上海,这里可以看出他是非常受优待的。接着他再由上海到杭州,住在西湖葛阴山庄,这便是新的复性书院所在地。至此,马一浮在四川乐山长达八年的峥嵘岁月宣告结束。
复性书院一直延续到了1948年底,后改为了图书馆,名字始不复存在。在后面的一段时间里,主要的工作是整理在乐山时期的一些学术成就,并刊刻成书。1947年夏,由张立民辑录的《濠上杂著》出版,这就是乐山复性书院时期重要作品的呈现。
1948年春,熊十力突然出现在了葛阴山庄,老友相见分外欣喜,马一浮与他已经有十年时间未见面了。这十年中各自的变化都很大,马一浮已经66岁,而熊十力也64岁,过了耳顺之年,两人是否都相互敞开了胸怀,为当年的一点不快往事而一笑泯恩仇呢?但可以肯定的是,除了身体不敌岁月以外,两人在精神气节上的变化甚少,傲骨铮铮,兀自独立,不愧是近现代中国传统文化的代表性人物。而马一浮留给人们的形象颇为独特,长须飘飘,仪态优雅,正如钱穆所言:“一浮美风姿,长髯垂腹,健谈不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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