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撷竹叶青

华西都市报 2019-04-17 03:08 大字

罗伟章

□罗伟章

/名家简介/

罗伟章,当代著名作家,著有长篇小说《饥饿百年》《不必惊讶》《大河之舞》《太阳底下》《空白之页》《声音史》《世事如常》,中篇小说集《我们的成长》《奸细》,中短篇小说集《白云青草间的痛》,散文随笔集《把时光揭开》《路边书》。曾获人民文学奖、蒲松龄文学奖、全国读者最喜爱小说奖、华文最佳散文奖等。系全国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四川省作协副主席,《四川文学》执行主编。

我故乡也产茶,那茶没有名字,就叫茶,阳春时节,去山里采来,用土办法焙制了,装进蛇皮口袋,来了客人,往阔口瓷盅里抓一把,酽酽的泡上来,热口热心地说:“喝茶。”喝茶是大人的事情,如同喝酒,是年岁和阅历的证明。在什么都缺的年代,也成为身份的证明。

我喝的第一种茶,就是竹叶青。

大学毕业,分到一所偏远的煤矿中学教书,学校突然去了几个本科生,在校长眼里,就不只是他手下,还是他贵客,开学不久,就邀我们去他家里吃饭。招呼我们坐了,他便进里屋去,摸摸索索老半天,拿出个暗紫色的镔铁盒,是茶,说是他一个学生送的。校长在那盒子里拈。直待撒盐似地放进杯子,才看清了茶的样子。扁扁的,细得让人生怜。这倒使我想起故乡的初春,一夜醒来,星星点点的满山嫩芽,就是这般模样。不过那嫩芽浮荡着黄光,这茶叶却青得发翠,翠如宝石。校长说,这茶呀,川西峨眉山出产的,名叫竹叶青。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茶跟人一样,也有名字。

名字一旦有了,就不仅是符号,还是性格的表达,并且暗含着某种命运。竹叶青,好名字!有人说,竹叶青几个字,“长相”好。她是从中看出了姿容和色泽。同时,这茶名与另一种被赋予高洁品质的植物,自然融汇,触类联想;一个“青”字,是对质地的宣誓,也是对时间的抗拒,且与中国传统文化,天然衔接。传统文化中的“道”,重天人合一、物我并生,人和万物,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切生命的生长,都是“我”的生长,因此,就没有什么能被时间打败。黑格尔、海德格尔、梭罗等西方哲人,都认为世界文明的生发,遵循着太阳运行的轨迹,始于东方,源于中国,中国文明的整体观,将成为拯救西方文明衰落的良药。这在许多领域都能得到解读,包括在与美酒同名的竹叶青茶里。

竹叶青,内涵丰饶,音节美妙,难怪第一次听到,我就喜欢上了这名字,由此也才发现,自己喜欢一个人、一个事物,首先就是从名字开始的。这当然免不了冒险,好名字下埋藏着的破败,常常打击着我的直觉。但对竹叶青,我从来没有失望过。那种遇水站立的姿势,是苏醒的姿势,水木菁华的芳香,徐徐展开,柔柔浸润,香里潜隐着的嫩,是在制作中特意保留的,不无自豪地提示着它的品相。竹叶青都是明前茶。

其实我对喝茶,无任何讲究。对茶的过度阐释,泡茶时的繁文缛节,还很反感。这其中有过一段经历。那是十年前,我去广东参加中国作协组织的一次采风,抵达次日,忙于参观,参观完讨论,会说话的人太多,说到很晚才吃饭,吃饭的地方离住处,相当远,结束已是夜里十点过,累得一塌糊涂,心想回到宾馆,还要差不多一个钟头呢。谁知在座的一位本地作家,非要邀请去茶楼,喝她自带的存茶。说动了带队领导,只好去。而那茶楼离住处又远一程。她亲自坐到案前,从当年茶开始泡,一年一年往前推,说要泡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我的天!我和北京一位作家,去旁边下五子棋,茶楼服务生络绎不绝的,把新泡出的茶给我们送来,喝了一肚子,哭笑不得,待再送来,便如同喝酒,喊声“干”,就干了。两个多钟头过去,快凌晨一点,茶案前的人却还是那样兴致勃勃,北京作家举着杯,把我当成主人质问:“你泡到五年前,我忍了,泡到十年前,我忍了,泡到二十年前,我也忍了,未必还不知趣,非要弄得我不能忍?”说罢笑,笑得眼泪直流。虽是笑,也见出真情。茶成了概念,人被概念绑架,成为附庸。且许多时候,品茶已失去本真意义,变成了自炫。

竹叶青倒没有这些坏脾气。虽也有暖杯闻香之类的一套程序,都是紧贴茶字而来。我以为,这也是命名的因缘。竹、叶、青,每个字都清清简简,便是在提醒你,祛除浮华,回归自我。上世纪六十年代,迷茫的西方人兴起过一场声势浩大的运动,运动的宗旨,是“在日常生活中发现精神性”。我想,如果他们知道竹叶青这种“东方树叶”,大概就不会把事情搞得那么繁琐。这并非臆度,有回跟一美籍华人谈起这事,他在芝加哥一所大学教汉语,他说,当他讲到汉语对植物的称谓,哪怕是翻译过来的称谓,比如勿忘我、虞美人、彼岸花,令美国学生非常神往。此等命名里,有天,有地,有人,有我,“我”是整体,又是部分,这种内敛而开放的东方美学,包括暗含其中的未来观、道德观和世界观,都构成穿越时空的恒久魅力,常存心间,能自然而然地修身养性。他很遗憾没有说到竹叶青——我俩正喝着竹叶青。但我相信,当他回到美国,再上讲台,一定会把竹叶青讲给他的学生们听。

尽管我故乡产茶,但我却从未采过茶。没想到在今年的大好春光里,有机会跟着一帮文朋诗友,去到竹叶青的出生地,亲手把那绒毛遍身的嫩芽,采进精致的藤编茶篓。山势绵延,空气澄澈,抬眼望,峨眉山金顶隐约可见。我们这帮人,能从如潮的人流中揪出帅哥美女,也能从满篇文章里揪出错别字,可就是从茶树上看不见竖着的芽粒。终于看见一粒了,兴奋地采下来,又看见一粒,又采下来,如此过了五分钟、十分钟,回视茶篓,稀稀拉拉的,等于没有。这才实打实地明白,采茶并不浪漫,是个辛苦活。同时,正如俗话所说,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你会写文章,别人会采茶,那种鸡啄米似的双手并用,实非一日之功。

开始,十余人说也有,笑也有,后来声音低下去了,只听见天籁的微响。是太热的缘故吧?四月的阳光,无遮无拦,从九天垂落,茶树低于腰部,人被从上到下的直射。

但我感觉到,不再喧闹,不是热的,是“融”进去了。一粒,一粒,又一粒,心地因此变得专注,变得宁静。在那一刻,我深刻地感觉到了自己的宁静。活了这些年岁,懂得了宁静是多么可贵,那是人生的奢侈品。宁静让人宽广,宽广到辽阔,与起伏无际的莽莽山川化为同一。这是手工劳作的神奇之处。想起数月前去潮州,有个做铜壶的匠人,我一个朋友在他那里预订了一把,四年过去,顺道去取,他翻着本子,说还不行,还要再等两年。时间在他那里,变得让人惊异。他如古人般活着,又如童年般活着。我问他:照你这节奏,生意做得走吗?他回答说:我不做生意,我只做工。朋友们听了,摇着头说:两人境界,高下立判。这话说得对,我也只能认了。有了这次采茶的经历,更觉得那铜壶匠是个隐者了。

以前我喝茶,是乱喝,今后大概不会,大概会有所选择。

——与竹叶青有了肌肤之亲,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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