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路之路》连载(2)

雅安日报 2020-05-09 08:38 大字

陈果著

很难想象有地方是以声音为之命名。就像古路村。

别说“古路”不是象声词。拐个弯呢?

——“啯噜”。

“啯”字在汉源人口里发“咕”音,“啯噜”,也就成了“咕噜”。这也就是为什么《清史稿》和《清溪县志》里的“啯噜岩”,在《汉源县志》里摇身一变,成了“咕噜岩”。

“咕”字比“啯”少三个笔画。能少走一步就少走一步吧,何况三步。人们是越来越图省事了。

一块石头从山上掉下去了,“咕噜,咕噜”。

哦,不是一块石头。是一个人,不知怎么就滚下去了,一阵风追着他撵,根本停不下来。消失的速度是那么快,比声音跑得还快。所以你并没有听到几声“咕噜”,一个人就不在了。

心上的痛还没有散开,又是一声“咕噜”。

命换了名,这地方就叫“啯噜岩”——后来的“咕噜岩”。

如果声音像植物那样可以分出草本木本,“咕噜”再怎么都说不上是一棵大树。可这个声音还是太锋利了,锋利到可以夺人性命。

这名字也该改改了,可改个什么名儿才好呢?

“咕噜、咕噜”,就叫“古路”吧。都和耳朵混熟了,还不用费脑筋。

而且,平白无故多出来一条路!

古路古路,自古无路。说有也有,要不祖祖辈辈40多代人怎么来到这里、怎么生存下来呢?电影《芦苼恋歌》中,澜沧江流域的拉祜族同胞被国民党赶进深山老林,成了“野人”。那个猎手,叫扎妥的,他的路好多时候就是一根野山藤。那条路也是古路的路,彝人的路。而且,他们手上的山藤,比《芦苼恋歌》里的还要长——村里人沿着它一直摸到1966年……

我是来听老书记讲故事的,在他长河坝的家里,老书记正襟危坐,手里直直地竖起一沓稿纸。他说他讲的不是故事,是历史——故事有时候靠不住,历史才是真金不怕火炼。

生于1949年的骆国龙因是村里同龄人中鲜有的识文断字者,加上他能把古路的前世今生说出个鼻子耳朵眼,再有就是村里第一条真正可以叫路的路是在他担任村支书时打通的,村里人看他时,就有了一点儿把目光往高里抬的自觉和不自觉。

到底是当了12年村主任、15年村支书,骆国龙拿着稿子给我讲历史,一点儿不觉得别扭。他的语调慢下来了,落在字上的力量重了。他的目光时而近切,时而遥远,仿佛有一个线头,牵连着时间的飞羽。他的脸变得红润起来,胶原蛋白也仿佛在刹那间得到强有力的补充,让我不由感慨:历史,不仅在复活的一刻发出声音,而且被追寻的目光渐次赋形……

古路人都是呷哈家的(一)

若干年后,当他被提起,庄重而虔诚,他的名字便替他站了起来,高高地站了起来。他和他的后辈又一次重逢,虽然他们之间实际相隔的距离,已经说不清究竟是300年,还是400年。

他是呷哈。一个其貌不详其事不详其迁徙流转生息繁衍通通无以详说但又确切存在,并以血脉的延递让自己活到今天而且仍将香火薪传的人。

骆国龙说:我们都是呷哈家的人。整个村子的人都是,现在差不多也还是。骆国龙口中的“呷哈”发音与从他口中钻出来的其他词语明显不同,像我打出的一行字有两个被加粗按钮涂深了颜色。“呷哈”是彝人,骆国龙自然也是彝人。彝语发音是“阿哈”,音译过来,成了“呷哈”。

呷哈这个人,我曾在四川科技出版社1994年版《汉源县志》上见过一面。他在118页现身,与他一起出现的,是影响深广的“咕噜岩事件”。这是迄今能够找到的关于“呷哈”的仅有的文字记录:

清嘉庆十九年(1814年)四月,清溪县松坪土司管辖的呷哈支彝民于咕噜岩(今永利乡古路村)掀起反抗官府的斗争,附近彝民纷纷响应,锋芒所向,直趋峨边厅署,震动了黎、嶲、嘉诸州。厅署通判杨国栋一面向上司告急求援,一面督促剿办。各路官军蜂拥而至,分路进剿:归化千总李照纠集乡勇五百名,由大岩脑、大沙坝、倒流子一带堵截渡江要道;把总王开芳率领峨左乡勇及招安降彝数百人,由茶坪、大梁、野猪塘、大坪山、箩筐岩、蒲梯岗、白熊岩、癞子坪进剿,抄袭咕噜岩之左;阜右都司马永魁、建昌千总杨明魁、阜右把总何斯聪等率兵一千余名,由莫朵、万家石推进,抄袭咕噜岩之右;峨边游击唐文淑、黎雅游击马镇雄、冕山都司张必禄等率官兵三千余名,由寿屏山、蓑衣岭、苦慈林、马鞍山中路进军。三路官兵遥相呼应,包抄兜剿,搜索前进。是年阴历五月初五,官兵攻破咕噜岩彝寨,杀彝民数百人,活捉彝人头目及鱼子、及鱼宝、山日三宝、水宝、母及和牛角一百余人,经峨眉县审讯后处死。有数十彝民被活活困死于翻天云岩洞之中,经发现时,只见一片狼藉不堪的尸体和毡子。在官军集中杀人的风水树沟,至今还不时冲出成堆的人骨。

事件之后,州府经过会堪地势,将清溪县松坪土司管辖的岩窝沟以东之二十六地(包括今金口河区的金口河、建设、永平、共安、共茨、永胜、太平及峨边县的宜坪、杨村等乡)划归峨边厅署管辖,每年认纳粮银四十四两四钱八分五厘二毫。二十六地彝民被改为二十个汉姓。四川布政使以松坪土官马岭氏对部众管束不力为由,追缴其印信,土千户一职由土舍马贵元承袭。

与这段史料相比,骆国龙关于呷哈、关于咕噜岩的描摹显得还要粗线条一些。他没有从县志里见过他的先祖,但他对于呷哈其人似乎又是那么熟稔、亲切,就像这个人昨天还用青筋纵横的手为他倒过一杯热气腾腾的油茶。

骆国龙告诉我,祖祖辈辈传下来一句话,古路村的彝人都是呷哈之后,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一家人。很久以前,山下很广大的地区居住着大量彝人。后来打仗,兵连祸结,官兵刀口上的血迹还没有拭去,家族内部又是四分五裂。呷哈不想成为官军的刀下鬼,也不愿蹚冤冤相报这摊浑水,这才拖儿带母,远走高飞,来到这与世无争之地。

事情真是这样的吗?我在史书与方志间辗转跋涉,试图为骆国龙的说法找到依靠,或者至少是一点支撑。

下期关注:古路人都是呷哈家的(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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