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那方盐池

兰州日报 2020-02-17 03:08 大字

如果将秦王川盆地譬喻为一块硕大无朋的胎盘,起源于天祝境内毛毛山南麓的李麻沙沟,就好像是从盆地中分出的一条脐带。它浅浅地经过盆地,迤逦向南,投入黄河。从秦王川南端的小黑川开始,原本隐隐遥峙于东西两边的山脉忽然惊起,急速的向中间冲刺、碰触、拥抱在一起。然后铺天盖地的山峦潮涌滚滚,一浪高过一浪,奔腾着向南向四十多公里外的黄河扑去。在山的罅隙间,李麻沙沟蜿蜒曲折形成一条狭窄的通道。这条沟南行到了树屏镇哈家嘴村的村头时,东边的山峦慵懒的朝沟中抬了抬手臂,然后款款一揽,便在怀中形成一块方圆约一平方公里的平缓滩地。当地人称之为盐滩,因为滩地里沟壑纵横,泉眼密布,泉水富含氯化钠,能够晒制出可以食用的结晶盐粒。我们无法考证它形成于哪个地质年代,没有史料透露是何人发明了盐池及晒盐的方法,连传说或神话都没有一鳞半爪的痕迹。它好像就天工乍现般地出现在那里,当地山村的先人们就好像一夕间领悟出了晒盐的方法。因盐滩地处哈家嘴村,此盐又被称为“哈盐”。在漫长岁月里它乳汁般养育了山村的祖祖辈辈。此地有谚云:下雨种田,晴天捞盐。形象精炼地概括了无数代当地村民的生产生活状况。

这是一块神奇的滩涂,是一块面积不大却蕴含非凡的特殊湿地。纵横的涧沟将滩涂分割成零散不等的低矮丘陵,宽阔的涧沟边缘错落有致地分布着一方方盐池,小则三五平米、大则八九平米,大多呈长方形,深约尺余,底平似镜,光滑如磨。涧沟的上游分布着几处不规则的水坝,每个水坝底都有数个细小的泉眼。每个水坝上留出许多的出口,每个出口接通数条小渠,弯弯曲曲似毛细血管一样链接到一块块高低不一的盐池子里。盛夏季节,东方的第一缕曙光抢在阳光前清晰地勾勒出山川的倩影。捞盐人裤腿高挽、赤足扛锨的身影就出现在水坝,利落地挖开水坝的出口,蓝绿色的水顿时欢快地流向一块块盐池。每个盐池里放水的多少都十分的讲究,以手指关节为量尺,基本放一骨节或两骨节深浅的水。当然这一二骨节间的分寸,全凭捞盐人的经验来决定。按照平日该盐池的产量,当日的天气状况,水坝里水沤的浓淡等等诸多因素综合考量,缺一不可。水放的厚薄直接影响该盐池当天产盐的数量、质量,水放薄了晒不出盐,产量就上不去,水放厚了晒不透彻,自然影响到盐的质量。资深的捞盐人就是位资深的工匠。

当夏日火爆的阳光金粉般涂抹在泛白的盐滩表面,沉寂一宿的滩涂也活泼泼地焕发出生机。水坝里殷红的浮游生物云集到坝边,给水坝涂一抹亮丽的唇线,立刻让水坝半掩檀唇,巧笑倩兮;胫骨细长白黑相间的水鸟,精巧玲珑的身姿,舞蹈般迅疾地在深蓝色的水面上滑过,炫耀着凌波微步的玄功,灰褐的地鸟,笨拙地相互打着招呼,忙碌地穿梭在水边茂密的蔑蔑柴间,给地上草窠里的雏鸟们喂食;盐池里霁霭袅袅,在阳光明丽的天幕上颤动出缕缕丝绉般的波纹,金色的阳光被池水勾兑成深蓝色,渐渐地,积蓄了足够多的阳光又悄然改变着池水的颜色,由海蓝而为湖蓝、进而为天蓝,不知不觉间蓝色褪尽,白色渐次浓稠、再浓稠,蓦然间,一池雪白惊艳天地。阳光与碧水的缱绻缠绵神奇地结晶出了满池冰雪。斜阳残照间,一池池的晶莹雪花,娇嫩的让人生出只可远观,不可近亵的怜惜。

斜阳将捞盐人的身影抻拉的纤长凌乱。此刻,是他们一天内最忙的时候。他们用一把长长木杆的一头钉块二尺多长光滑木板的丁字耙,站在盐池边,轻柔地缓缓刮起池底的盐层,堆成一堆堆圆锥形的盐堆,满池的雪白翻卷成满滩的雪堆,更添一份生动。待盐堆里残留的水分控尽,捞盐人用背篓一趟趟背到丘陇上的平地,然后由专门运盐的人用车拉走。

作为古丝绸之路的必经地,没有史料记载当年大汉西征的战马是否踏足此地,没有记录东往长安的商队的骆驼是否进食此地的哈盐,岁月的风尘填埋了太多穿梭于时空的车辙。最早的方志记载似乎是在民国时期,甘肃榷运局曾设哈家嘴盐务局,拥有“盐工257人,仓45间,总容量19500担。”“年产盐2万担。”由此可见当时盐池的繁荣鼎盛。解放后,随着交通的逐步通达便利,青海的高品质盐进入了寻常百姓家。盐场的规模急剧萎缩,但周边的许多人家仍然食用、使用哈盐。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哈盐依然是当地村民重要的生活贴补。每当冬天农闲时节,生产队便会派出无数支的毛驴车队,每队少则三五辆多则八九辆,往东到榆中、临洮、定西一带,往南往西到青海民和、西固南山,往北到天祝一带,载着哈盐到这些地方换取洋芋、豌豆、青稞、烟叶等等。哈家嘴有句歇后语——“两帽子一升”,就形象地诠释了这种以货易货的情景。这种贸易方式很少用秤,而是我的一帽壳盐换你一升豌豆,简单爽快。也有私下跑单帮的,相约三五人,用自行车驮上百八十斤盐,到周边的这些地方换粮食,用以贴补家计。这当然需要很好的体力,也要担一定的风险。

到了八十年代,盐池作为集体财产与土地一块儿分到农户。盐池的生存再次受到打击,规模与产量再次锐减,只有少数农户经营着不多的一些盐池,维系着盐滩的传承。到了九十年代,灵气十足的水坝、盐池、丘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僵硬、死寂、规整的长条形碱地,零零落落摇曳着几株红柳……

有故人常说:你们的哈盐腌菜好,清脆好吃,不蔫不黄。你们的哈盐热敷治腰膝疼痛,可是一绝。你们的哈盐……纵有千般好处万种风情,而今却再难觅得一粒一颗。人们也许只有在对失去的凭吊里才回味出失去的珍贵。永别了,那方天造地设地盐池。

□韩德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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