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如此静好
东山的一日在鸟的哕哕声中缓缓拉开帷幕。
渐次染白的晨曦吻醒了栖息林中的鸟禽，而呖呖鸟声又不断地啄食本就稀薄的晨曦，使其愈加的透亮。所有的鸟鸣里，麻雀的叫声最为尖促、喧闹、势大，汹汹然淹没了其余鸟类的歌喉。只有不在林中，却不知身栖何处的杜鹃略带沙哑忧郁的啁啾，毫无阻隔地穿透了麻雀织成的聒噪屏障，在东山清凉的上空婉转低徊。
杨树终于摆脱了飘絮带来的轻浮柔弱的形象，在万物繁茂的夏日里昂扬着身躯，绽露出棱角分明的阳刚线条，清高地在清晨甘醇的空气里站桩入定，连树叶都懒得动一下。而低矮的怪柳、沙枣、丁香、枸杞似乎乐于和鸟儿们互动。沙枣可劲地挥霍着它馥郁的浓香，毫不吝啬地馈送到山的每个角落，乃至每滴露珠；山下园圃里的丁香早已落尽了干枯的花萼，山间的丁香才款款怒放，雪白的玲珑花朵攒在一起，释放出回眸倾城的魅惑；连怪柳都不甘寂寞地抽出一簇簇平淡无奇的花穗，踌躇着一展苍颜。上山的路径蜿蜒曲折地蛇行在山间林中。小径边的野花悄然竞放，细碎洁白的胡枝子、慵懒嫩黄的蒙古芯芭、清贵淡紫的青杞……它们怡然自在地陶醉在自我完美的绚烂中，无所谓被欣赏，更不知喝彩为何物。
林木掩映在山腰的那段明代长城，在近六百年的光阴里除了在最初百年承担守护职责外，其余时间都似乎是努力让自己和山峦浑然一体，销声匿迹。到了今天它才堪堪如愿。如果没有指示牌的标注，想必没有人晓得它曾经是东起兰州，西至古浪，全长约四百里长城中的其中一段，曾号称“金城之屏障，河西之咽喉”。威名赫赫，卓荦不凡。却让东山平白地荷担了一段血与火的沉重记忆，让恬静的山峦平添一缕淡淡的肃杀。伫立在这段遗址前总会无端臆测，回溯到公元前121年的猎猎西风中，那华年十九的霍去病是否在此跃马橫槊，鞭指乌鞘岭雪？
天光愈发的明亮。我努力地登上一座峰顶，极目的远处，山峦如涛，极尽跌宕起伏之状，将青白的天际勾裁成一幅写意的剪纸。东边的天际上胡乱地涂抹着几块青黛的云，仿佛是瓦匠不经意间抹上的几铲青灰。不过仔细端详，又好像不是，又仿佛是不知何人系在天边的一条造型夸张的围巾。但很快地它蓬松成了一缕缕的绒毛，簌簌飘洒，依稀是鹏鸟迅疾掠过时遗落的羽影。东边的云线晕染出淡淡的橘红，而中天则呈边白中青的驳杂。遥远的东峰白光渐盛，太阳就要升起了。我赶忙向更东面的一座山峰爬去，到了峰顶，我见到的依然是欲出未出的光晕。我又向更高的一座山峰攀爬，可触目所及依然如故。我忽然明悟自己的痴笨，与我而言，永远都无法到达离太阳最近的那座山峰，我何不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这座山峰悠然于云卷云舒、日出日落？有句很豪迈的话叫“山高人为峰”，但那也得在属于自己、适合自己的山巅之上才有可能奇崛成瞩目的孤峰。
太阳终于从山顶探出半轮光华，宛如点燃了一盏巨大的灯芯，顿时光芒四射。俄顷，灯芯就燃爆了整个琉璃灯体，光热乍泄间，太阳一跃而出。炽烈耀目的光球霎时漆黑了我的视野，只隐约瞥见一弧光晕的碎片。仲夏的日出就是如此的刚猛、霸道，甫露头面即摄魂夺目，燃爆天地。完全不同于隆冬时初日的孱弱，像是一团涂满胭脂的海绵遗落山巅，好半天都感觉不到它是有温度的存在。
东山，因日出而瞬间变得热烈活泼起来，宛若一幅立体的画卷。阳光攥着金芒四射的画笔随意涂鸦，林木沟坎被勾勒出无比繁复多姿的光影、层次，杨树明暗交替着宽大的叶片，玩的不亦乐乎。丁香凸出的花蕊上笼了一层若有若无的光晕，梦幻成淡淡的云烟。东边的一线山峦在朦胧的烟岚下依稀成一条水墨长龙，而西边的岩壑却在净光下雕刻成一幅纤毫毕呈的工笔画。
眺望里，远山的罅隙间丽水凌波飘出，一波又一波的光鳞恰似昨夜遗落的星斗，闪烁踟躇，不肯遽去。此刻的东山将自己所有的华美与情感都脉脉地投向丽水，亘古未易、不舍昼夜地演绎着“在水一方”的凄美痴情。而东山却似乎深陷于“溯回从之”抑或“溯游从之”的两难泥淖里，蹉跎了亿万年的大好光景……
东山的鸟声渐次凋零，纵横交错的小径上身影幢幢、人声喁喁。不一会便布满山间的旮旮旯旯。一时间，东山的人气暴涨四溢。
丽水畔，东山下。昔日的“蒹葭苍苍”早就被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取代。这座在两千多年前被汉王朝设为“令居”的古老小城，在丽水与东山的深情凝望里焕发出愈来愈蓬勃的生机活力。此刻，在烈烈夏日的抚摸下，小城迅速地从短暂的夏夜中清醒，勃勃生气郁浓地恣肆流泻于大街小巷。满载桃杏瓜菜的三轮车迅速地麇集、洒落在街头巷尾，粗细短长的各式吆喝声拽出了许多尚且睡眼惺忪的身影。
永登城东有山，遂名东山，亦名青龙山。山无水、无岩、无峰、无奇、无险、无幽，唯有百丈黄土垒就之敦厚与静寂。清初时楼阁殿寺群立山间，惜毁于民国兵燹。现林木亭台皆几代人赓续植造，虽处处斧痕，却也与山相得一体。巍巍然、萋萋然、怡怡然，为城中人登高、畅神、放怀、谈情之胜地焉。
回望东山，三分寻常，两分沧桑，五分澹然。煌煌盛世里，芸芸众生间，静美的如此悠然。
□韩德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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