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词》创作谈:武魂与疼痛
◎雪漠
人人都有一个武侠梦。每个人的眼中都有一个独特的世界。而我写的这部《凉州词》,展示的却是很多人不曾料到的世界——武侠世界背后的世界。
我小时候的梦想,不是当作家,而是当侠客,我多希望自己能练就绝世武功,行侠仗义,铲尽世上不平。而且,我不是想想而已,还为这个梦想努力过。后来,我干脆就把自己当成了武林人士。
于是,我的外公畅高林教了我很多他认为的武功绝活,后来,他又把我介绍给他的师父贺万义。他跟他的武术师父贺万义一起,给了我一个武侠梦。这武侠之梦,成了我人生最重要的色调之一。
不过,在世人眼中,外公不是武林高手,他只是个手艺很好的箍炉匠。每日里,他挑个担子,走乡串村,以补锅补缸为生。很小的时候,我就开始练所谓的飞檐走壁。十八岁时,那寻常的乡间院落,已挡不住我了。
《凉州词》中的故事,发生在百年之前。那时节,正值清朝末年,外患频仍,内政腐败,经济凋敝,民不聊生,整个社会动荡不安。齐飞卿、陆富基等人组建凉州哥老会,带领乡民,手持木棍,涌入城内,捣毁巡警楼子。这便是凉州历史上有名的清末农民起义。我想写出的,是他们的疼痛。准确地说,是我的疼痛。当我走入他们的生活中,走入他们短暂的生命里,他们的疼痛便也渗入了我的心里。
《凉州词》就再现了这段历史的疼痛。同时再现的,还有凉州武林中拳师们的生活、哥老会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官民之间的明争暗斗,以及拳师们如何面对这种凉州疼痛等。这些江湖很少有人知道。
最上面的那层痛,来自那场起义的故事,有两个情节,直到今天,一想起来就会引发我最直感的疼痛。
第一是关于齐飞卿的死。不管是正史还是民间传说,有多种说法。一个传说中,杀齐飞卿的那个刽子手也是条凉州汉子,他同情齐飞卿,想救他,就用胶水在刀刃粘了麻,这样,刀就砍不进脖子了。据说,大清律例有“一刀之罪”之说,要是一刀砍不死人,有人只要喝问一声,刽子手就不能再行刑了。对于这个律例,直到今天我还没有确认,但在凉州故事中,这成了疼痛的一个理由。
相传,行刑那天,齐飞卿先挨了一刀,脖子上一个白印;再挨了一刀,脖子上两个白印;又挨了一刀,脖子上三个白印。这时,若有人喊一声——哪怕是个三岁娃儿——“刀下留人”,齐飞卿就能活命。可是,周围虽有围观者,却没一人敢发声。于是,刽子手就说,齐爷,你把人活完了。他的意思是,你没有活下啥人,咋没人来救你?随后,刽子手就把齐飞卿的头按在街台上,像拉长锯那样锯下了他的头。死前,齐飞卿长叹一声:“凉州百姓,合该受穷!”
这个传说,让凉州人唏嘘了上百年。小时候的我,每每想到这个细节就会疼痛,总是遗憾自己没生在当初。我想,要是我在场,我定然会吼他一声。于是,长大后的我,也这样吼过许多次,有时是挺身而出,有时是以笔为旗,把自己吼成了凉州人眼中的二杆子。齐飞卿的那百年一叹,也引发了我很多的思考。这成了我写作《凉州词》的缘起。
第二个疼痛是陆富基的死。陆富基被捕后,从凉州押往兰州的时候,只有两个衙役跟随。虽然他们是公差,但他们很同情哥老会,一直想暗中帮助陆富基,所以,在路上,他们有意拖延,希望有人来救陆富基。据说,只要有人救——哪怕是几个娃儿,他们就顺势而逃,去交差了——没想到,在路上,他们走走停停,二百多里路,他们走了七天。他们望穿双眼,就是等不来救兵。这两个衙役就说,陆二佬,你的人活完了。
这个情节,同样让我疼痛多年。
至今,关于齐飞卿和陆富基的死,每一触及,我的心还是会抽疼。在《凉州词》中,我就写出了这种疼痛。
当然,凉州人也有没救的理由,有很多种理由,但不管是哪一种理由,对于凉州那块土地来说,总是一种疼痛。小说中拳师畅高林就说:“你可以救不出来,但不能不去救。救不出是能力问题,不救是态度问题。”怪的是,那种灵魂深处的疼痛,为什么像梦魇一样缠着我?写《凉州词》时,它成了堵在我胸口的一块石头。
在中国历史上,凉州相对平安。即便是周边地域有无数血腥时,凉州仍能相安无事,所谓“秦川中,血没腕,唯有凉州倚柱观”。凉州历史上没有爆发过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农民起义。清末的这次所谓的起义,也是一哄而起,一哄而散。
在那个时代,还有很多故事。它伴随着我,走过了童年和少年,走过了青年,一直走到今天,也成了生命中挥之不去的疼痛。
我为真正的武魂而疼痛。
武,止戈为武。跟一般人理解的恰恰相反,武的宗旨不在于动用武力,而在于有一种能力,止息兵戈战事。学武之人的最高德行和能力,是在拿起武器之前,学会放下武器;是在战胜别人之前,战胜自己。
我小时候跟着师父学武的时候,师父也说过类似的话,学武不是让一个人有横行天下的资本,而是要磨炼自己的身心,除非为了保护他人,切不可动手伤人。所以,虽然我年轻时功夫很好,但我从未对任何人显示过“霸道”,相反,很多人都把我看成一个白面书生。
自古以来,中国人在历史上的脸谱形象,都是柔善而平和的,但并不意味着中国人缺乏尚武的精神。以我的家乡凉州为中国的缩影,你就能了解真正的中国人的尚武精神。历史上,凉州民风彪悍,习武成风,由来已久。凉州是西部武林的铁门槛。在明清数百年间,内地拳师通往新疆的途中,凉州是绕不过去的一站,很多拳师就被挡在了凉州。
《凉州词》中,我写到的齐飞卿、陆富基、董利文、牛拐爷、畅高林等人,都是武林高手,有着真实的生活原型。他们练就或传承的诸多绝活。但他们依然有着和善的面目,有着谦和的心。武术,是他们的拿手本领,而武德,才是他们内心的准则。如此,你就能明白,为何一个尚武成风的地方,却同时也是一个鲜有暴动、稳定安宁的地方。
为什么人人心中都有一个武侠梦?
因为每个人的心中都有武魂。
一个民族、一个国家,有了武魂,有了血性,就有了一种强韧的生命力。这种生命力,给予了一个民族和国家精神原动力。和平时期,它能够以博大的胸怀包容世界,即使遇到外敌,也能够坚强不屈,抵御外侮,护佑民众。历史的飓风吹不散它的血性和武魂,也吹不折它的精神脊梁。
《凉州词》,雪漠/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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