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淋淋的记忆 周喜霞
村口的汽车在天还没亮就出发了,这是村里唯一一辆通往县城的大巴车。如果错过了,这一天就没办法去城里了,因为家乡全是盘形的山路,别说去县城了,就是步行出山,也得大半天。为此,在鸡鸣三更时,我便起了床,这次和往日不同的是,家人、邻居都醒了。那是我人生中最难忘的一天,我捧着沉甸甸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和家人、邻居告别。
妈妈一年前就为我缝了棉被,说如果我能考上大学就送我新棉被。在妈妈的思想里,新棉被是最珍贵的礼物,妈妈小时候经常挨冻,一直等到她出嫁,姥姥才给她做了一床新棉被。那床棉被她一直舍不得盖,除非逢年过节,家里来亲戚了,才拿出来盖一下,然后原本原地叠好放回去。后来因为时间太长了,被面开始发白了,也没有最初的暖和了,妈妈才舍得拿出来让我盖。以至于我上中学住校,就拿着妈妈的这床嫁妆被盖了三年。从那时起,妈妈就开始念叨着,要给我缝一床厚实的棉被!今天她终于如愿了,将她亲手缝制的棉被、棉衣塞了两大包,交到我手里,不停地念叨着:“这样冬天就不会冷了!”我拭去了妈妈摇摇欲坠的泪花,给她一个深深地拥抱。
一旁的爸爸已经发动了他的三马子,将行李放到车上,接着听到“吧嗒哒,吧嗒哒”的发动机声音,因为烧柴油,味很重!不过,这样的气味,我却很爱闻。我在家人及邻居的祝福下坐上了三马子,去村口赶大巴车。一团青烟在我头顶上方散开,我的思绪也开始随着这缕青烟悬浮空中,整个心田开始慢慢潮湿。
我和哥从小一起长大,他上完初中就去边疆当兵了,今年已经有五个年头了。
小时候,我的成绩总比哥好,所以老师、父母对哥经常说的一句话:多向你妹学学!每次听到这句话时,我就像一只骄傲的孔雀一样,在哥面前耀武扬威。直到有一次,哥的作文得了满分,综合成绩全班第二。父母得知这一好消息,也终于改变了对哥的看法。不过除了学习以外,父母在各方面都会偏袒哥,因为在农村,男孩才是家里的顶梁柱。当然哥哥这样的待遇,是我们整个村的男孩都有的,甚至有的有过之而无不及。和我一样同龄女孩都没机会上学,只能做做针线活,等大一点找个婆家。和她们相比,我算是很幸运的了,最起码有吃有喝还能上学。
那年暑假,妈妈拉麦子,由于路太陡,架子车翻了,压折了妈妈的腰,爸爸不得不辞去兰州工地的工作,回家照顾母亲。家里的经济来源一下子断了,眼看着马上就要开学了,我和哥的学费还没有着落,父母又开始发愁了。这时,我兴冲冲地喊道,我有学费,放暑假前,老师就公布,班级第一名、优秀班干部、三好学生有奖学金,我既是班级第一名,又是班干部,拿奖学金是当之无愧的。正当我喜形于色时,一旁的哥正看着我,我又很嘚瑟地向哥做了一个鬼脸。
那时哥已经初三了,而我还是小学六年级,初中要比小学早报到两天。爸爸当时果断地说,把你的奖学金先给哥报名,你的学费我这两天想办法。病床上,妈妈也在用祈求的眼神看着我。当时我就后悔了,我不是舍不得给哥,而是给了哥,我就有可能上不了学。我将手里的奖学金握得都快出汗了,委屈的泪水也顺势流下。正当我无法抉择时,哥说话了,爸妈,你们别为难妹妹,她这么优秀就应该上学,而我已经长大了,你们不是常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吗?我反正也不爱上学,正好可以出去打工,也能填补一下家里的亏空。
话音刚落,爸爸一个响亮的耳光就落在哥哥稚嫩的脸上,爸爸夺过我手中的钱,塞到哥哥手里,命令式地让哥去报名,然后撂下一句让我照顾妈,他冲进雨中给我借学费。我被爸这突如其来的巴掌吓得愣在一旁,哥哥好像半天也才反应过来,然后捂着脸跑出了家门。当时是九月天,秋天的雨,亲人的泪,一直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望着这连绵的阴雨天,似乎下湿了我的童年。
哥哥那次出门后没有去上学,而是离家出走了,直到一周后,老师亲自到我家来访,我们才知此事,父母当时就吓慌了神。我坐在炕的角落里不敢出声,而我已经拿着爸爸在邻居家借的钱报名了。后来,在老师同学的帮助下,找到了哥,老师和父母再三劝他,觉得现在辍学太可惜了,但大家的苦口婆心并没有改变哥哥的主意。直到一年后,在村干部的推荐下,哥顺利参军了。这条路,尽管不是父母愿意的,但哥却很高兴,记得哥戴上大红花出发时,脸上挂满了笑容。
这几年下来,每当想哥时,我就开始后悔,我总觉得对哥哥有亏欠。后来,哥每次写信都告诉家人他在部队的生活,并且会寄几张照片,看着他脸上的笑容以及稍有点发胖的脸蛋,我的自责开始慢慢减少,爸妈的叹息也慢慢少了。在信的结尾,哥每次都会提到,让我好好学习,说等我考上大学,就带我去边疆走走。哥当时在信上说,边疆特别美,有一望无际的昆仑山、天山,到处都是宽敞的道路,道路两旁种满了胡杨,特别壮观。也是从那时候起,我开始更加努力学习,我希望走出黄土高坡,走出这条盘山小路。
时光荏苒,一晃我已成年,而我也是带着全家人的愿望,踏上了远方的列车。那趟列车我记得开了好久,沿着我小时候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山路一直开,大概是一天后才开出了甘肃,开出了黄土坡,离开了盘山路……
而今,家里的那条弯弯山路却成了我回家的地标,那蜿蜒曲折的山路,就像人生的道路一样,布满荆棘,甚至泥泞不堪,但只要你能看见前方,早晚都能走到上光明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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