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一座桥上
丁皎年
每次到兰州,办完事有了时间,便要到中山桥上一走。
桥,巍然挺立。因岁月久远,已不让车辆通行。人行其上,游客徜徉,成了一个景点。这里是散步、看景、思考的一个好去处:不虞车辆,不嫌僻静,游客众多,繁闹而井然。尤其是,大河上下,视野开阔,激发人的思绪。
现代工业文明,造就了这钢铁大桥。新的工业文明,继续塑造着城市。
西望,“黄河之水天上来”,这么奇伟,高古,神圣,有什么河能有如此气势?“天上”的下面,是三江源。三江源的上游,千年冰雪,肃穆冷峻,够原始,够真实,够劲道。河水逶迤奔腾而来,似乎涵盖了一切。站在桥上常望,有四个景致鲜明:一为夕阳红彤彤时,西边的天空亦大片的红,河水映了一长条晃动的红的宽带,两岸低山楼屋,被光色拉长了空间,可谓壮阔。岸边芦苇里几只水鸟飞起,使画面轻灵柔和。二为山雨欲来时,烟云低垂,水墨散乱,大雨猛泼,桥上、桥面、岸堤唰啦啦响,河水暗而有力,山色楼房肃穆,感天地自然之力,不由惊喜。常常,又捎带出另一个风景:雨后,一道彩虹划过西天,拱桥一样搭在黄河上。不说夕阳的颜色,彩虹的颜色就给行人、车辆、山坡、楼房涂了一层清橘。风雨里,行人笑、走、行、跑、站,姿态一下子比平日更自然、真实而活泼。一个女子,撑伞行走,惊喜含笑,风雨使得身体欹斜的一瞬间,风满袖,衣带飘逸。有时,总要寻找一个真实,一个新奇,这不就是么?没有粉饰圆滑。三为冰雪融化时,河流解冻,冰块破碎下移,磕碰得发出响声,滔滔东去。光照着冰,反射细碎的斑驳的闪光。冰块堆积成无数个小土丘,哗地一下松开,下冲更快,更猛。不久,河中间淌开一条通道,水流稍清。春天到来了!想起春天的诗句、画作和乐曲,欣欣然。一个早春,我站在桥上,看见几只鸭子在春寒料峭的水面凫游,拍了几张照片。特别的一张,是一只小鸭一面紧随母鸭,一面钻猛子让母鸭等它。哦,这就是母亲河。四为夜色美丽时,两岸繁星般的彩灯闪烁,围簇夜色朦胧的河面,而河一面用倒影映射,一面到了中山桥,忽然好像巨龙腾起身体做出一个造型,横卧桥面,张力、稳定而柔和。这几乎是又一个城标,一个广阔的意象,并且暗示一种历史、文化和城市之间的互动。
世上景点多多。有时回忆,说到某个景点时,忽然想起来,哦,我曾经去过,站在那里,站在一个特殊的唯一的地方,想了很多,什么样的天空大地,什么样的历史和城市,什么样的江河,什么样的摆设,便有喜悦。若没有去过,没有触摸和感悟,便有缺憾。
我看黄河的颜色,浑黄里泛着清光,一波一波的淡浓涌来,均匀而去。我闻黄河的味道,鱼草味、水凉味、泥土味、生猛味。我听黄河的声音,低沉、持续而有力的轰声里夹杂哗啦啦,大地应该有低低的轰声。我想黄河的故事,一个接一个,延绵不绝,有些是那么古老而苍郁,有些令人感慨而敬畏,有些始终淳厚而踏实。这一切因素里,满含山川大地,人文沧桑。面对这样的河水,我说这是伟大的哲学,低语、不倦、有力而鲜活地启迪我。我曾有的一个习惯改变了:过去,我话多,以为按照我的观点,某事物、某现象一定会怎样,后来话少了。过去,我曾有过偏激的想法,过激的小行为,读着书,看着黄河,我慢慢改变了。人应该多务实,重实证,实实在在做点有益的事。所谓“不教一日闲过”,就像这大河,沉稳东流,方向明确,意志坚定,最后到达目的地。我的意思是,个人细碎的感觉,很多时候不但无益,反而有阻遏,若认识合乎理性,顺应大道之行也,价值取向会更大。
东望,惊叹“奔流到海不复回”。旭日东升之际,天边大红,河面水红的光影闪烁。城市苏醒了,色彩、声音、形体流动起来,活络起来。天空划开,山峰睁眼。城市,衬托河流,不少游客特意到兰州来看黄河,河岸齐整,高楼林立,大桥座座;河流,滋养城市,黄河母亲雕塑,温和而厚重,亲近而渺远。世界上,许多河流穿过城市,河与城市全方位地互生、互补、互利。河流对城市,还有一种特别的韵致:《清明上河图》中汴河上那道又弯又高的桥,使人想挤上去走过,走起来兴奋,新奇。逆向行驶的船,比平地的车辆要慢,但坐船有坐船的乐趣,慢走有慢走的快意,中国古画里始终有一些悠闲的行走者。前几天,我看到一个熟人泛舟法国巴黎塞纳河,微信发了许多照片。坐车看巴黎,肯定快,但坐船有坐船的趣味:手扶栏杆,水波荡漾,身体韵动,清风吹发,两岸进退,行人各异。黄河,多么厚重而亲和,令人凝视而沉思,富有冲力和情致。看,那一艘黄河的游船,一定在领略独特的滋味。换一个角度,这桥,这河,是现实更为充盈的一个截面,一块镜子。几年前,我认识的一个江南诗友说,到了兰州看黄河的时候,让我请他吃牛肉面。我说好啊,到了兰州,先站到中山桥上,那是德国工匠造的,蛮结实。并且,我还说,你家乡的戏剧里,唱着“黑(he)”“白(bo)”“杏(hen)”的音腔,我的家乡也如此发音,先祖的血脉,不都在黄河吗!他笑道,是啊,到兰州,一定泛舟我的黄河。真的,我在较远的河西,喝着西部的水,抚摸西部的黄土,故乡养育了祖祖辈辈,还将要养育无数的后代。黄河奔腾而来,历经雪峰、森林、草原、峡谷、荒滩、原野、村镇,我在这7种环境都生存过,活着,说黄河养育了我,养育了先祖,不是这样吗?水脉是相通的,难以区分彼此,就像梭罗在《康科德河和梅里马克河上的一周》里写道:康科德的这条河流的源头,其实也在密西西比河的上游。站在中山桥上或远眺,或环顾,或凝目,太阳越升越高,河面愈益雄浑明亮,一种生生不息,一种均匀饱满,一种细微的缓慢的不可逆转的嬗变。
黄河两岸,两岸的山上,山的背后,更远的地方,人们在植树,栽花,绿化。
一声汽笛,船只出发,划开的水波扇形消失,新的水波扇形展开。
每天,即是新的一天,又一个新的一天开始了。此刻,感到历史、社会、许多事物和许多现象有一种趋势,不可逆转,就像这河水,像这日益扩大和繁荣的城市。我想什么,做什么,有时扪心自问,和得上“苟日新日日新”的节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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