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路边的树
修 柯
立冬前后，树上的果子就陆续下完了。苹果园里满地的落叶盖住了潮润的地面，树枝疏朗，高蓝的天空巨大，阳光也宁静舒缓，不再像夏天那样热情洋溢。最高的枝头仍有几片叶子没有全黄，也没有被寒潮冻落。树枝微弯，挑着最后的树叶和一只苹果。
那应该是这棵树上长得最好的一只苹果。靠着顶端优势，得了最多的养分，晒了最多的太阳，又红又大，整个园子里都是它的香气。收苹果的人肯定看到它了，但是没有办法，长在那么高的地方，够不着，打下来吧肯定摔坏。最终看一眼，又看一眼，走了。
人走远了，喜鹊欢叫着落到树上，吃一口，叫几声，炫富。我进了园子，它才飞开一点，在园子边上叫，刚刚踩过的树枝还在轻晃。
我在桃树下的落叶里捡到两颗桃子，一只微微有点失水，一只还是饱满的，食指轻轻压一压，软软的，香气浓郁。这是本土品种的桃子，熟得很晚，味道浓烈。
曾经看到一篇文章，作者说他们那里秋天摘柿子要在树梢上留下几只，“那是给鸟留下的”。每一棵树上都留几个果子，接下来的冬天，鸟儿们的日子就会幸福而踏实吧。
秋天里坐车经过乡村，往往看到果园。春天开满桃花梨花苹果花的枝头，现在红的黄的果子从车窗外快速接近又快速退后。庄院门前很少见到有人，都不知道在哪里忙。
就想停车下去走一走。让时间轻一会儿，慢一会儿。那些果子，即使不是我的，甚至现在也已经不属于这个庄子里的谁家，而是属于自由来去的鸟，也让人喜欢。范围再大一点，树，草，没有人看着的羊，门前没有人的院子，也都叫人喜欢，就像看见别人家的孩子会由不得地喜欢。
有一些东西，只用眼睛爱抚一下，也能有很大的满足感和幸福感。每个人都有吧。我的时间，有一些用来挣饭，有一些用来看树和鸟，看其他的事物，其中也包括自己家和别人家孩子的成长。
离学校不远的路边，有一小片树林，长着十几棵合抱粗的新疆杨，最奇怪的是树下还有四五丛连翘，春天开了花，黄成一条一条、一团一团，不知道最初是什么人种下的。每次经过，都会多看几眼。等到上《杨树》那一课，就把课堂搬到了这里，让孩子们对照课本观察那些他们本来熟视无睹的树。他们本来是田野里的孩子，一年里大部分时间都隐没在深深浅浅的绿色里，能叫出田埂上水渠边很多种草木的名字，熟悉它们的脾性，知道哪个可吃哪个不能吃，可吃的里面哪些又最可口，哪些是人不吃而羊喜欢吃的，但是对照着一篇说明文来重新认识其中一种，还是第一次。过了很长时间他们还记得这一堂课。我上的课里，根据他们说的，印象最深的还有另外一堂，是《南州六月荔枝丹》。酒泉那时没有鲜荔枝，我到干果店挑了二十多颗完整的干荔枝，每一颗都带着果柄，在课堂上发下去。同学们跟着课文观察外形，剥开果壳观察果肉，品尝果肉的滋味，再观察果核。
关于杨树和荔枝的课堂，还有我，是他们路边的景物。他们是我的时间的路边的景物。
对时间的路边出现的各种事物抱着欢喜和好奇心的人很多吧。有一阵忽然喜欢上了周末徒步，随意地走一走，不为走步数的那种，每次选不一样的线路，要求沿路有可看性高的东西。有一次是从一条干涸的河道走，满河滩大石磊磊；有一次是沿着一段残破的明长城走，旁边一直有一条窄窄的水流，地面上青草连绵；有一次是在一个又一个的村庄间走，春天里，时不时看到一棵正开花的杏树或者桃树，潮润的土地上，庄子笼在隐隐约约的绿色里。走了几回，可走的新路线就很少了。有一个女同事说，同一条线路，可以白天走，可以夜里走，可以晴天走，可以雨雪天走……听她这么说的时候，忽然想，她其实也喜欢欣赏地看路过的东西。就像很多人看书时想不起把什么“据为己有”，是一种很宁静安适的状态。
时间也一遍一遍地高调暗示，我昨天看到的那个孩子、那棵树，和今天看到的是不一样的。
高铭的《天才在左 疯子在右》，写一些特殊的人群看到、想到的不同一般的事物。在我看来，他们是看东西很专注和投入，所以有了比我们更多、更深入的发现。在我们视线里常出现的事物，往往被我们忽视。
它们出现在我们走过的路边，是有道理的。
这么想着，眼前浮现出另一个场景。有一次学校里的同事一起去参加一个婚礼，热热闹闹地吃过了酒席，七八个人一起走回学校。柏油路上几乎没有车也没有人。我们一起说说笑笑地走，女老师靠近路边，男老师靠近路中，路边高大的杨树梢头还留着少数叶子，树下的田已经翻耕过，潮润的土正在晒太阳。秋天的田地和村庄间，黑色的路像一条带子起伏延展，路上的人用年轻的声音唱着——
“轻轻敲醒沉睡的心灵
慢慢张开你的眼睛
看看忙碌的世界
是否依然孤独地转个不停
春风不解风情
吹动少年的心
让昨日脸上的泪痕
随记忆风干了……”
他们就像走在路上会唱歌的一丛花树。这丛花树长在时间的路上，多年以后回过头去，依然还能看见。时间没有惊扰他们，他们也没有惊扰天上飞过的鸟，路边生长的树，叶子在秋天变红的草。
我们在时间的路上看到的人、事、物，都有出现在那里的理由。即使是在室内安静地坐着，看一本书，我也会想到，那本书、那些字，书里写到的各种人和事，都是出现在我时间的路边的景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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