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在夔州 没有实权琐事多

华西都市报 2019-12-15 03:41 大字

夔州古城。

夔州府江边寺庙。

清代夔州府图绘。

夔州城。

夔州府街道。

陆游画像。

□黄勇

乾道六年(1170)十月二十七日,陆游从水路入蜀,正式上任夔州通判。直到乾道八年(1172)二月卸任,陆游在夔州通判任上三年,实打实的只有一年零四个月。

在夔州期间,陆游的通判之职其实是闲职,不过却总是有忙不完的案牍工作,即所谓的瞎忙,让陆游很是郁闷、颓唐。更为重要的是,陆游深知自己被任命为夔州通判是朝廷的恩赐,“孰知罪戾之余,犹在悯怜之数。”为了那份养家糊口的微薄薪水,为了不再被黜落,陆游非常谨慎,处处告诫自己要“动心忍性”。

怀着惧意

陆游在夔州走马上任

年少时,陆游就有游历巴蜀的想法。他在《东楼集序》中说:“余少读地志,至蜀汉巴僰,辄怅然有游历山川、揽观风俗之志。私窃自怪,以为异时或至其地以偿素心,未可知也。”但他没想到,他会以出任夔州通判的方式入蜀。

对于夔州,他大体上还是比较了解的。绍兴二十四年(1154),与陆游一起参加科举考试被宋高宗钦点为状元的张孝祥曾说:“夔子之国,墝墝地而民尤贫。”墝,瘠土也。杜甫在《秋日夔州咏怀寄郑监(审)、李宾客(之芳)一百韵》中也说:“绝塞乌蛮北,孤城白帝边。”

夔州的艰险与野陋以及令人难以接受的水土环境,给陆游造成了巨大的心理障碍。还没启程,他在《将赴官夔府书怀》中就说:“民风杂莫徭,封域近无诏。凄凉黄魔宫,峭绝白帝庙。又尝闻此邦,野陋可嘲诮。通衢舞竹枝,谯门对山烧。浮生一梦耳,何者可庆吊?但愁瘿累累,把镜羞自照。”

即使在入蜀途中,在瓜州时,他写了一首《晚泊》,其中“身游万死一生地,路入千峰百嶂中”,表达出对赴夔州是抱着“万死一生”态度的。

在陆游看来,夔州是如此危难重重、荒野落后之地,而且还有十之八九人患的奇怪的大脖子疾病,实在让他心生恐惧。夔州贫瘠险峻的自然环境,对长期生活在富庶的江南水乡的陆游来说,的确是一个严峻的考验。

那么,夔州是否是陆游所想的那样呢?

周朝初期,夔州这里有一个叫鱼复国的小王国,春秋时是庸国的鱼邑。后来楚国灭掉庸国,这里成为楚国9个县之一的鱼复县。秦国设置巴郡后,鱼复县隶属于巴郡。唐朝时设为信州,后来改为夔州,天宝初年罢州置郡为云安郡,再后来复为夔州。到了宋朝,夔州的地位进一步提升,成为川峡四路之一的夔州路治所所在地。

从军事战略角度来说,夔州“当水陆津要,乃蜀之东门也”,北宋宰相丁谓在《夔州移城记》中说:“巴中郡多崖居岸泊,登危履险,以扼束要道,盖坚完两川,间隔三楚也。”晚于陆游的经史学者王应麟也说:“夔州者西南四道之咽喉,吴、楚万里之襟带也。”

由此可见,夔州因山川形势险要,控带蛮夷重地,其战略地位非常重要。然而,正因为如此,使得夔州路在宋朝时,经济与文化不但在四川最为落后,在全国范围内也是最落后的。

几乎所有的数字统计中,夔州路总是排在末尾。陆游在《云安集序》中说:“顾夔虽号大府,而荒绝瘴疠,户口寡少,曾不敌中州一下郡。”历史上说唐宋四川文化繁荣,其实主要指的是成都府路,不包括夔州路。

夔州在唐宋时不仅自然环境、经济状况恶劣,而且大部分地区还处在蒙昧野蛮的巫文化阶段。其地之人,粗犷强悍,有的地方甚至处在原始状态。

东晋史学家常璩在《华阳国志·巴志》中记载:“郡与楚接,人多劲勇,少文学,有将帅才。”南宋学者祝穆《方舆胜览》中说,万州“风俗朴野,尚鬼信巫”,绍庆府(府治在今重庆市彭水苗族土家族自治县)“行处则跣头露足,契约则结绳刻木”。所以,陆游在《饮罢寺门独立有感》非常感慨地说,夔州这个地方“一邑无平土,邦人例得穷”。

上司王伯庠

与陆游相处得比较愉快

作为通判,陆游与上司、夔州路安抚使兼夔州知州王伯庠相处得还是很不错的。

王伯庠,字伯礼,生于崇宁五年(1106),祖籍大名府,后来迁到济南府章丘县(今山东济南市章丘区)。绍兴二年(1132),王伯庠考中进士,出任明州(州治在今浙江宁波市)教授,后擢升为侍御史。在任夔州知州前,他曾在阆州做过知州。

王伯庠出身于“名门”,他的父亲叫王次翁,此人在《宋史》有传,但是以秦桧的铁杆“狗头军师”而闻名的。

王次翁有3个儿子,大儿子王伯庠、二儿子王伯序都是进士出身,加上他本人,一门三进士,门庭的确非常显耀。

尽管王次翁依附秦桧,为虎作伥,但王伯庠却一点也不像他。

王伯庠为人正直,在做侍御史时,他直言敢谏,抨击、弹劾他人,没有丝毫顾忌。而且,王伯庠也承袭了王次翁博学的优点,一生博览群书,到老年时都没有丢掉书本,著述丰富,有《历山集》《云安集》《资治编年》《宏词集要》《夔路图经》等。

其中,王伯庠的《云安集》由陆游作序。陆游在乾道七年(1171)十月二十六日作的序中赞扬王伯庠说:“济南治历城……士生其间,多通儒名卿秀杰之士,而以笔墨驰骛相高,往往多清丽雄放警绝之词,与山川称,若今夔府连帅王公是已。”“资忠厚故政令简,心乐易故民夷亲。”

陆游对王伯庠的赞扬,并不是在虚意奉承,而是真心实意的,因为陆游与王伯庠相处得比较愉快。

在到夔州的那年冬天,梅花都要开过了,陆游和王伯庠等人骑马郊游,想找找还没有凋谢的梅花欣赏一下。找到一树梅花后,陆游站在梅花前,笑着对王伯庠说,您不久就要回京城高升了,但已有了白发的我,只能在“山驿外、溪桥侧”凄然地回首看京城的份。您是不是该可怜可怜我一下,乘着梅花还没有谢完,请我搓一顿呢?

这个事情,陆游写成了《满江红·夔州催王伯礼侍御寻梅之集》词,也是陆游到夔州后写的第一首词。

很快到了立春,那天也是王伯庠的生日,陆游写了类似寿词的《感皇恩·伯礼立春日生日》,祝福王伯庠健康长寿、步步高升。

乾道七年八月,王伯庠离任夔州,移任温州知州。陆游为王伯庠的离任写了《蓦山溪·送伯礼》词,其中写道:“瞿唐水落,惟是泪波深。催叠鼓,起牙樯,难锁长江断。”对王伯庠充满了依依不舍之情。

乾道九年(1173)二月二十五日,王伯庠去世,此时距到任温州才一年多。

忧谗畏讥

没有实权琐事多

表面上看来,身为通判的陆游在夔州的地位仅次于知州,而且夔州下辖“峡中十五郡”,应该是很有权势的。但实际上,陆游在夔州虽然地位很高,却没有多大实际权力,相当于是一个“闲官”,但却又有很多做不完的案牍工作,这让志向高远、立志在仕途上有所作为的陆游很是苦闷。

《宋史·职官志》中说,宋朝的通判由皇帝直接委派,被视为“州郡最要之任”,“凡兵民、钱谷、户口,赋役、狱讼听断之事,可否裁决,与守臣通签书施行”,并且还有一个重要职责:“所部官有善否及职事修废,得刺举以闻。”

北宋初期,通判的权力是很大的,地位仅次于州府的“一把手”知府(知州),也是由皇帝直接委任,州府文书必须要有知府(知州)和通判两人签字才能施行。通判与知府(知州)的地位几乎平行,而且通判还负有监察知府(知州)的职责,可以随时向皇帝报告。

但是,到元祐、元符年间,通判的职权受到了一定程度的限制。到了南宋,通判的地位更是江河日下,权力和地位已经很低微了,基本上是知府(知州)的僚属了。州府事务的裁决权完全以知府(知州)为主,通判只有唯知府(知州)之命是从。

所以,虽然文书需要陆游签署后才有效,但实际上,夔州的政事,陆游常常不能决策,反而要处处看知府的眼色行事。这也不能怪王伯庠,因为当时的制度就是如此,王伯庠其实也是在履行朝廷赋予的职责,不可能分权给陆游,否则就是失职了。

对此,陆游是有清醒认识的。他在《通判夔州谢政府启》中说:“(通判一职)乃如别驾,实类闲官。”所以,陆游在夔州虽然地位很高,却无多大实际权力,这让陆游感到前途暗淡。他在《遣兴》中说:“已判功名迕,宁论簿领迷。赖无权入手,软弱实如泥。”手里没有权力,自己软弱得像泥土。

更让陆游感到烦恼的是,看起来是个闲官的通判,其实公务相当繁杂,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他在《林亭书事》一诗中写道:“期会文书日日忙,偷闲聊得卧方床。”在《定拆号日喜而有作》中说:“满案堆书惟引睡。”桌子上堆得满满的文书,让他昏昏欲睡。

整天在公文中埋头处理,使得陆游“沉迷簿领吟哦少”,连写诗作文都很少了。为此,陆游在《自咏》中感慨地说:“钟鼎山林俱不遂,声名官职两无多。”做官与隐居,都未能如愿;声名和官职,也没有得到提升,自己图的是什么呢?

在为王伯庠离任写的《蓦山溪·送伯礼》词中,陆游在下片写道:“春深鳌禁,红日宫砖暖。何处望音尘,黯消魂、层城飞观。人情见惯,不敢恨相忘,梅驿外,蓼滩边,只待除书看。”陆游很羡慕王伯庠在仕途上的顺畅,在祝愿王伯庠的同时,把自己的失落感也表达了出来。

更让陆游感到苦闷的是,他不得不夹起尾巴做官。为什么?忧谗畏讥。

陆游知道,自己是“有罪”之人,只是因为朝廷的恩惠才得以再次出仕为官。所以,他在夔州任上处处小心,步步留意,“占名惟谨”,做起了“聋丞”。

他在《假日书事》中写道:“万里西来为一饥,坐曹日日汗沾衣。但嫌忧畏妨人乐,不恨疏慵与世违。”我不远“万里”到夔州来,不过是为一份谋生的差事而已,如果惹得他人不高兴,又是何必呢?

陆游害怕小人的谗言,所以他在夔州时自称“幽人”,把自己封闭起来,让小人找不到自己的破绽,从而得以明哲保身。这是多么的无奈和凄凉!

科举考试

无奈出任监试官

乾道七年(1171)四月,夔州举行科举考试。陆游作为通判,按例是要做监试官的,但他非常不乐意。

在当时的科举考试中,分设考试官和监试官。最初只设考试官,担任这个职务的是考中进士并做官的人。不过,考试官因为要全身心地参与出题和阅卷工作,为国家选拔人才,不能兼管其他事务,所以又设置监试官。

与考试官很不同的是,出任监试官的人,对其的要求不高,基本上什么人都可以充当。那些没有达到品级、地位低下的官吏,没有进入官场核心朋友圈,也能充当监试官,可谓是鱼龙混杂。而且,监试官不能动辄干预考试的工作。

所以,陆游觉得,做监试官对他来说,是一种贬低,他不屑于做监试官,并想方设法逃避。

乾道元年(1165)夏天,陆游调任隆兴府(今江西南昌市)通判,应该在七月到任,结果正好碰上隆兴府在举行科举考试。陆游为逃避做监试官,一路上磨磨蹭蹭,还在一个叫星子湾的地方停下船来“休息”。

将近一个月后,他听说隆兴府考试院已经封闭大门,考试结束了,才又启程赶往隆兴府。陆游在乾道七年(1171)十一月二日写的《答王樵秀才书》中说:“非独畏监试事烦,实亦羞为之。”我不是畏惧监试的事情烦杂,而是羞于做监试官。

因此,夔州这次科举考试,陆游也想逃避,他找到王伯庠,说自己身体不好,有病缠身,而科举考试要忙前忙后一个月的时间,自己吃不消,就不参与了。

王伯庠也知道陆游身体的确不好,就同意了。哪知道,礼部派往各地监督考试的官员不同意,必须要陆游做监试官。

前面说过,陆游在夔州一向忧谗畏讥,这次担心因为躲避公事而被扣上罪名,不再说什么,只好出任监试官。但是,陆游与众考官都不认识,担心自己因为越权干预公事、冒犯律令被责备,所以从出题到发榜,一句话都不说,不敢干预。

不过,不干预并不表示陆游什么都不关心。科举考试是为国家选拔人才,陆游也是有心的。而且,夔州这个地方,文化氛围也如其自然环境一样荒凉和冷落,其“人才之能通于上国者,如晨星之相望”。如能在这次科举考试中发现几个人才,那也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而现实却让陆游气得差点吐血。在这次考试中,陆游的确发现了几篇让人眼前一亮的文章,但这些文章却遭到了水平低下的阅卷考试官的挑剔和放弃。陆游满心气愤,却无能为力,只能回到房中对着墙壁叹息。

在被考试官废弃的文章中,有一篇是一个叫王樵的秀才的试卷。在陆游看来,王樵的文章“又不止可爱,诚可敬且畏者”,是一篇好文章。

陆游在《答王樵秀才书》中解释说,当时依照他的秉性,很想站出来为包括王樵文章在内的那几篇文章理论一番。但反复考虑后,他认为,即使自己去喋喋不休地与考试官争论,但那些人为了掩饰错误,绝不可能为此改变主意,只会让自己受到屈辱和打击。与其如此,不如罢了。

陆游一方面为王樵鸣不平,一方面也通过解释自己的“不作为”表示愧疚。但他没有告诉王樵的是,他在夔州是痛苦和无奈的,真正原因是手中没有权力,只能随人俯仰,想要有所作为却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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