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遥接千古的文化接力

潍坊日报 2021-12-03 08:35 大字

◎石莹

400年前的明天启年间,胡震亨在荐补定州知州、擢兵部职方司员外郎后,却忽然下决心乞归,回老家浙江海盐,就着红泥小火炉,编起全唐诗。因为他发现,唐诗在当时已几乎轶失了一半,变得像现在的濒危动物一样珍稀。

在那个年代,交通既不便利,信息也不通达,要读一位古人的诗,有时得跋山涉水,到千里以外古人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抄回来。比如,杜甫曾“有集六十卷”,可北宋宝元二年王洙再编杜甫诗作时,只寻得18卷,杜工部40岁前的作品,近乎全部失传。又如,高产如李白,虽去世前委托族叔李阳冰编纂其诗集,李阳冰也用心整理,最后编成《草堂集》,可这本诗集中途却遗憾地失散在历史烟云中,致使今天留下的李白诗,只是他作品的十分之一左右;再比如,王维以勤奋著称,隐居期间几乎每天都能写好几首诗,算起来,作品在千首以上,可到最后,流传至今的,不及其著作的一成;晚唐韦庄有一首很厉害的《秦妇吟》,埋没了好多年,直到后人在敦煌石室发现抄本,才重见天日,流传一时。历史上的大咖尚且如此,其余众人作品也就可想而知了。

这样的罗列,或许有助于解释胡震亨何以辞职回家,去做整理唐诗的工作。胡震亨的工作,持续十余春秋,最终编出一部超级大书《唐音统签》,1036卷。从64岁到74岁,胡震亨埋头故纸堆中,用十年光阴捡起了这场文化接力中的一棒。

《唐音统签》成书十几年后,接力棒交到了东林党领袖钱谦益手里。他决心要编全唐诗,但轰轰烈烈编纂数百卷,还没能完工,他就去世了。遗稿的遭际很惨,七零八落,亡佚过半。

后来,残稿被天才少年季振宜发现,重新开始编辑。季振宜的家中,有江南最大的藏书楼,这使手握接力棒的他有足够的自信和底气。但即便如此,编纂过程中季振宜也是连吃饭都案头放着古书,边吃边翻。这一棒,季振宜跑了十年,才编出了一部717卷的唐诗集。

随后,接力棒又递给了康熙。盛世编书,大概是皇帝们的执念,他选定江宁织造曹寅,督率翰林官10位,在扬州开局修书,编纂《全唐诗》。仅一年,曹寅就给皇帝捧出一部中国唯一的断代诗歌总集。在序言中,康熙帝骄傲地说:唐三百年诗人之菁华,咸采撷荟萃于一编之内,亦可云大备矣!”

亦可云大备矣!

《六神磊磊读唐诗》的作者六神磊磊曾感慨:“对比一下那些在历史上真的存在过的武功秘籍,无一例外都湮灭了,他们的拥有者都是强横的武士,尚且没能保住这些经典。守护唐诗的是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他们呵护着脆弱的纸张卷册,他们的藏书楼建了烧,烧了建,编的书印了毁,毁了印,仍然让五万首唐诗穿越兵燹水火和重重浩劫,一直流传到今天。”

《典论》里,曹丕曾说,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宏伟与不朽,其实只在看似清苦单调的翰墨和篇籍之间:百年千年,一管羊毫、一池浓墨、一卷白宣、一盏青灯,雨打屋檐,飞白流长,笔尖生出花朵,扑簌簌落下诗行,一场场惊心动魄、遥接千古的文化接力,就在历史的深邃间铿锵激越,在后人的心上悠远绵长地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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