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归处是敦煌》
《我心归处是敦煌》
樊锦诗 口述
顾春芳 撰写
译林出版社
2019年10月
莫高窟的守护人
常书鸿先生当年为了敦煌,从巴黎来到大西北,付出了家庭离散的惨痛代价。段文杰先生同样有着无法承受的伤痛。如今同样的命运也落在我的身上,这也许就是莫高窟人的宿命。这样伤痛的人生,不是我樊锦诗一人经历过。凡是历史上为一大事而来的人,无人可以幸免。
每当这时,我都会想起洞窟里的那尊禅定佛,他的笑容就是一种启示。过去的已经不能追回,未来根本不确定,一个人能拥有的只有现在,唯一能被人夺走的,也只有现在。如果懂得这一点,就不能也不再会失去什么了,因为本来就没有拥有什么。任何一个人,过的只是他现在的生活,而不是什么别的生活,最长的生命和最短的生命都是如此。对当时那种处境下的我来说,我没有别的家了,我只有莫高窟这一个家。我能退到哪里去呢?如果是在繁华的都市,也许还可以找个地方去躲起来,可是我已经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还有哪里可以退,还有哪里可以躲呢?退到任何一个地方,都不如退入自己的心更为安全和可靠。
那段时间我反复追问自己,余下的人生究竟要用来做什么?留下,还是离开敦煌?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自己按照自己的意愿去生活。我应该成为一个好妻子,一个好母亲,我应该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应该有权利和自己的家人吃一顿团圆的晚饭。没有我这个家就是不完整的,孩子们的成长缺失了母亲。但是,在一个人最艰难的抉择中,操纵着他的往往是隐秘的内在信念和力量。经过了突如其来的很多事情,经过了与莫高窟朝朝暮暮的相处,我已经感觉自己是长在敦煌这棵大树上的枝条。离开敦煌,就好像自己在精神上被连根砍断,就好像要和大地分离。我离不开敦煌,敦煌也需要我。最终我还是选择留在敦煌,顺从人生的必然以及我内心的意愿。
此生命定,我就是个莫高窟的守护人。
我已经习惯了和敦煌当地人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进洞调查、记录、研究。我习惯了每天进洞窟,习惯了洞窟里的黑暗,并享受每天清晨照入洞窟的第一缕朝阳,然后看见壁画上菩萨的脸色微红,泛出微笑。我习惯了看着洞窟前的白杨树在春天长出第一片叶子,在秋天又一片片凋落。这就是最真实的生活!
直到现在,我每年过年都愿意在敦煌,只有在敦煌才觉得有回家的感觉。有时候大年初一为了躲清静,我会搬上一个小马扎,进到洞窟里去,在里面看看壁画,回到宿舍查查资料,写写文章。只要进到洞窟里,什么烦心事都消失了,我的心就踏实了。
有人问我,人生的幸福在哪里?我觉得就在人的本性要求他所做的事情里。一个人找到了自己活着的理由,有意义地活着的理由,以及促成他所有爱好行为来源的那个根本性的力量。正是这种力量,可以让他面对所有困难,让他最终可以坦然地面对时间,面对生活,面对死亡。所有的一切必然离去,而真正的幸福,就是在自己的心灵的召唤下,成为真正意义上的那个自我。(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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