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黄与明丽

甘肃日报 2019-11-15 06:14 大字

胡美英

窑洞,这个起源于周先祖时代、整个黄土高原人几千年间居住的形式,与水乡深处摇曳的稻禾、牛耕的水田,像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画面,在我的思绪里不断地切换。20世纪90年代初的那个春天里,我坐着绿皮火车过长江、跨黄河,沿着大秦岭走进了黄土高原上那个有院墙的农家小院,沿着山壁散落的几孔窑洞的门头上,田字格的小方窗都被烟熏成釉黑色。坐在炕头边拉风箱的小脚老太太,起身揭开木头窝盖,白色的蒸汽腾地蹿了开来,她慈祥的面容在白色的蒸汽中隐现。这时她的咳嗽声也随着热汽炸开来,她越咳嗽大铁锅下的火越旺,灶火好像是她咳嗽旺的似的,咳出满窑的柴火味、满窑的香味。风箱机下的柴火,煮沸了水,煮熟了饭食,也烧热了炕壁,温暖顺着炕壁伸展,继而化成浓浓的烟雾,传向外面的世界,古气而苍黄。

盘腿坐在温暖的土炕上,喝着老太太精心熬煮的小米粥,看雪花欢笑样地打着旋儿满院翻飞,仿佛时光的旋儿,旋回到了轩辕黄帝和岐伯谈医论道的时代,他们也是这样盘腿坐在炕上吧,炕桌上放几杯粟做的酒或是冒着热气的老土茶,就着院里的雪花呷一口说一会儿话、呷一口说一会儿话,就说出了《黄帝内经》的脉络和思绪。他们或披衣走在黄土塬上,雪花落在他们长及脚踝的布衣长衫上,留下点点滴滴的印痕。温软的土星子绕着他们不住地嬉戏,像一些围着他们叽叽喳喳问东问西的红脸蛋孩子,蹦蹦跳跳的,扑腾扑腾的,在雪花中落了下来,沉积着等待雨季到来时长出青绿的麦子,长出粟或黍。这是一片草药的种子、庄稼的种子生根发芽的土地。这样乍暖还寒的季节,草药的根系在清冷的角落懒懒地伸展;很多庄稼的种子,赖在土层里不肯拱出土皮,懒懒地做着抽枝发芽的梦。很多时候,植物的种子才是时光的陪伴者,一个世纪一个世纪地延续下来,长成今天黄土高原的青绿与金黄;它能长出我们人类的影子,守着自己的家园,不愧对阳光的照耀,不愧对雨水的滋润,拼尽全力地长出它们自己想要的样子,长出我们想要的样子。“岐黄故里”的黄土塬上,一叶一叶的黄土地,像两千多年前诞生在这片土地上的《黄帝内经》,一叶一叶地翻动。川道或者塬上的犬吠,鼓点一样,冷不丁地从那些窑上的炊烟中蹦出来,蹦得雪花中怒放的梨花朵儿也颤颤的,是一种暖、一种透进心里的暖,暖出这个苍黄的日月和生气。这种抓在手心里的苍黄,是皇天后土,是日月星辰。

十多年前的“七一”前夕,我跟随“红色文化采风团”去延安采访,车过南梁,十六岁战士为保护南梁群众壮烈牺牲的故事,从博物馆讲解员的嘴里轻轻地说出来,像塬上的风,轰隆隆地辗过我的心尖,沉重得我好久也喘不过气来。那些黄土塬上的树,每一棵都浓绿地挺立,像出没过硝烟战火的战士的影子。六月的阳光下,我长久地看着那些抱成团的树,看得泪水长流——这片土地上的树都可以抱成团地生长,和这片“永远红区”的性格何其相似,像这片土地上的小米汤、谷子饭喂养出的革命种子,撒遍中华大地。

车出南梁,驶上黄土高原,我的视线被满塬青翠的绿树撞击得东倒西歪,那种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苍茫与灰黄,仿佛从高空中落了下来、落进了葱郁的树丛中,化作了培植树木的泥土,遮盖了曾经倦怠灰暗的容颜。

陇原大地上从苍黄中长出的绿色,让我看到七八千年前黄河两岸水草肥美、森林茂盛、鸟兽成群的样子。突然有一天,人们就知道,西部大地是何其的辽阔和富有:七千多年前,禾本科的黍、十字花科的油菜花,在陇西的土地上一穗一穗地摇动。身穿兽皮头戴藤条帽的先人们,喂养蚕桑,用原始工具在低洼的河谷种植出中国最早的粮食与油料作物,时光也一穗一穗地摇熟了。八千多年前,大地湾那些浇铸有红色宽彩带的陶罐,淋着“麦积烟雨”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灌满陶罐的时光,发出风声一样地响动。烧窑的炭火,烧热了蛮荒的土地,烧热了铸陶工匠沾满泥巴的双手,把时光烧成了一只一只的陶罐,盛着黍或者粟,盛着洮河、渭河、泾河的水,盛着先民们的呼吸和心思,盛下我们今天苍黄的想象。

这股苍黄,从黄土高原跟随着我弯弯绕绕,绕到了河西走廊,飘浮在西部大地的空气中,飘荡在我生活的周围。

苍黄是古老丝绸之路上叮当的驼铃、草色的丝绸、开在历史里的胡麻花和万千僧侣、商贾、使节风雨兼程的跋涉。苍黄是一截一截时光样延伸的长城,是长城边从秦朝、汉朝、明朝晒到今天的黄砂粒,像历史的骨刺一样硌手。苍黄是凉州百塔,殿堂雕梁画栋,佛像千姿百态,壁画巧夺天工。苍黄是一千六百多年的时间,在敦煌密密层层的四百九十多个洞窟里彩塑佛像和壁画上溅起的水花,流成河,汇成海,让我们想象的羽翼沉浮。

如沃野千里的苍黄,是谷稻桑麻的培育地;如滔滔江河的苍黄,是蚌蟹鱼虾的养殖源头。跨过一路苍黄的布景,明丽从苍黄中一跃而起。

明丽是“麦积的烟雨”,氲氤石窟,覆盖大地。明丽是崆峒的云霞,缭绕在僧尼香火的周围,缭绕在冷峻峰峦的上空。明丽是黄河铁桥下的万千波涛,载过羊皮筏子,有母亲一样的胸怀,不问来处,携风带雨只管奔流,终归大河归海。

明丽是张掖七彩丹霞的“色如渥丹,灿若明霞”,或悬崖,或山峦,或沙丘,或幽谷,数以千计,连绵起伏,鲜艳的丹红和红褐色,是奔腾马群的颜色,是咆哮的江河颜色,是燃烧的火海颜色……零零星星有着木质根茎的黄色小雏菊,如一些不要雨水就能生长的稻禾,从丹霞的梦幻里长出来,一棵一棵地挂在丹霞山壁,探头探脑地述说着丹霞山的传奇。游人密密麻麻的地域口音,像晶亮的雨滴,敲击在丹霞山上,像那些花儿的回声。

明丽是嘉峪雄关旁的“湖光山色”。风,从雪山来,把庄稼和树木吹染上一层层冷静的色彩,连在马路边的麻黄草里觅食的黄羊和长尾巴山鸡都冷静得那么旁若无人、踱来踱去。马路边的樱桃花、刺玫花、丁香花、紫白槐花,也开成冷静的风铃,红鲜的、粉艳的、黄灿的、紫蓝的、雪白的枝头,只管怒放,不问欣赏,怒放才是自己的事。花树和草木教会了我们人类生长的姿态,涉水前行,爬坡卧雪,是人生的常态。

散泊的湖群,冷静成一块块蓝绿蓝绿的玉,像新石器时代月氏人驮经这里的新疆和田碧玉。“采玉河青石子,收来东国易桑麻。”他们叮叮当当地将玉石驮运至尧舜的都城交易,换取中原的丝绸,开通了“玉石之路”,这种原始的贸易历经夏、商、周,一直不曾停息。那些温润的玉石,为后来的丝绸之路铺设出苍黄而厚重的背景;像一面面镜子,照得见千里祁连雪花飞舞的影子,照得见大漠雄关箫声如歌、漠风四起的影子,照得见曾经金戈铁马、狼烟烽火和商旅、使节跋山涉水的影子,照得见银燕飞越丝绸之路、高铁穿越长城的影子!一截截历史从这些镜子的反光里走下来,筑城的戍卒、栽柳的湖湘子弟、冰道运石的民夫以及驮砖的山羊,都在时光里马不停蹄、挥汗如雨……

明丽是鸣沙月牙旁五色的人群、柔软的沙,那是从千年壁画里走下来的人群,舞着长袖,穿着长纱,有壁画里的华丽,有壁画里的香气和暖意,有壁画里的欢声笑语,横七竖八地满沙山翻滚,叽叽喳喳;那是飞天故事里流出来的沙,一粒粒沙就是一颗颗雨滴,一粒粒沙就是一束束星光,一粒粒沙就是一盏盏火把,唯有这一山干净得能洗手的沙子啊,才能守得住那一窟窟千年不说话的佛塔!

余秋雨笔下壁画的明丽是“一千年而始终活着,血脉畅通、呼吸匀停”。这沙里的明丽是常书鸿、段文杰、樊锦诗等一代代莫高人的单纯与执着,有他们一生的坚守,敦煌文化就始终活着,敦煌传说就永久流传。他们这些雨中的荷、黑土地的灌木、红土地的稻禾,都把自己活成了鸣沙山上一粒粒沙的样子,会笑会说话的沙,会吵着闹着去堵窟洞裂隙的沙。只有这一沙山沙粒一样安静的灵魂,才能守得住洞窟里“禽鸟的歌舞、繁花裹卷的图案雕塑千年不枯的吟笑和娇嗔”。

这些沙粒一样的灵魂,是莫高窟当之无愧的明丽。

一日,看马步升老师发在微信圈里的一组窑洞养牛的照片,心里有片刻的怅惘和失落:曾经那个小脚老太太拉风箱烧热的炕头,是多么的温暖;那些被雪花缠缠绕绕的梨花朵儿还在心头开放呢,还有那方格子窗上扭着腰肢升腾的炊烟,升起永远的乡愁,怎么就成了养牛的地方呢!但想到窑里那些终日与灰尘周旋的黑脸膛红脸膛农人,终于住进干净的楼房或是洋气的别墅,心里又很快释然;也为自己为什么总是痴迷于泥土和这篇离不开泥土的文字找到了注脚。也许,流动才是我们在土地上行走的印证;也许,故乡也能跟随我们的脚步一同前行!

黄河的涛声漫过来,青藏高原的佛光照过来,从泱泱华夏苍黄历史背景里诞生的明丽祖国啊,风雨跋涉,踏歌而行,早已将古老与苍黄孕育成了大国中华生长的沃土。苍黄是炎黄子孙的底色,是中华民族的底色,是大地湾陶罐的颜色,是黄土高原窑洞的颜色,是黄土地、黑土地、红土地,是雄浑辽阔的大漠,是巍峨挺拔的雪山,是经幡舞动的草原,是厚重是深沉是浩瀚无比是辽阔无疆……

苍黄之下是中华民族几千年的坚强与隐忍,明丽是七十载祖国河山明媚的绽放,是我们每个人脸上生动活泼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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