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舟:自嫌诗少幽燕气 故作冰天跃马行
敦煌月牙泉张晓亮 摄
何 肆
叶舟,诗人、小说家,1966年生于甘肃。著有《大敦煌》《边疆诗》《敦煌诗经》《丝绸之路》《我的帐篷里有平安》等多部作品,曾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小说奖、《十月》诗歌奖等。甘肃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近日公布的第十届茅盾文学奖十部提名作品中,有叶舟的109万字的《敦煌本纪》。它是国内首部以小说笔法为敦煌立传的长篇巨制。作者叶舟以三大家族跨越半世纪的命运浮沉,来重述河西走廊尘封千年的精神秘史,用文学的力量,发掘出了一座全新而劲拔的敦煌。
两千多年前,西汉张骞凿空西域之旅,开辟了丝绸之路。从此“使者相望于道”“商旅相继”,古老的中国与中亚、西亚、南亚主要国家和地区建立了直接联系。敦煌,正处于这条路的咽喉要地。
这片渺远的西部边疆,也部分地保存下了文化的原生态,文明的血性及野性,新鲜又生动,古老而强悍。独树一帜的敦煌文化,也让文学家们的灵感源源不绝。
读叶舟的《敦煌本纪》,可以感受到他想写一个宏大但同时生长在土地上的敦煌。他探究敦煌土地上的父老百姓是如何生息的,去理解敦煌的来路与归途——这样的一个敦煌,既是读者熟悉的那个真实敦煌,也是一个与众不同的文学敦煌。
“一个作家不仅仅要活成一个地方的人,他要活成一个地方。”这是作家刘亮程的说法。他说叶舟的《敦煌本纪》仿佛是西北风,“把埋没在敦煌那片黄沙褐土中的千年往事全部都吹刮了起来,这是叶舟对一个地方的敬畏”。把自己写作的生命安放在敦煌的叶舟,如何讲述这个故事?敦煌的底色又给了他的人生怎样的色彩?
日前,我们对作家叶舟进行了专访。
《敦煌本纪》讲述的是正义、力量和正信
问:此前书写敦煌的优秀作品很多,《敦煌本纪》如何另辟蹊径?它究竟讲述了一个怎样的故事?
叶舟:的确,描写敦煌的优秀作品太多了,这跟她的独异性和地标性密不可分。敦煌就像一眼荒漠甘泉,活人性命,养人魂魄,谁都想来饮一碗净水。另外,敦煌包罗万象,她不只是一种思想,还是重要的文化传统和艺术传统,小说和诗歌也从未缺席。
但是,读得久了,思考深了,渐渐觉得不过瘾。因为太多的悬疑、猎奇、玄幻和穿越加诸其身,让敦煌虚悬,弥望无边,几成一片海市蜃楼。我以为,生命的姿态便是你写作的姿态,这与一个人的气象、认知和决绝有关。当大家都在眺望莲花藻井上的幻象时,允许我独自走出石窟,去请教戈壁和红柳,请教马匹与骆驼;当众人观瞻壁画、顶礼如仪之际,允许我卷旗西返,绝尘于川原平旷之中,去求问道路,打通关节;当伙伴们仰首问天,等待着飞天仙子花雨广洒、传布福音时,允许我走近田夫故老,坐在田间炕头,吃一碗馓饭,喝一口茯茶,做一回儿子娃娃。
《敦煌本纪》是野生的,目光平视,春秋丛聚,犹如旷原上那一片故事的胡杨林。起笔时,我立下了这样的念想:这部小说要构建一座20世纪初的沙洲城,并在城外的二十三坊内,安顿下身世各异的苍生赤子,让他们活命于一幕幕湍急而颠沛的光阴中,去看尽人世上的悲欢炎凉。
这部小说要刻画一座鲜为人知的莫高窟,包括藏经洞和大量的卷子,也包括王道士与斯坦因,如何在一个山河动荡的时代,去悲深愿重,去慷慨取舍。这部小说要追逐一群匡危扶倾的滚烫少年,他们骄傲而沉着,寡言笑,重然诺,轻生死,一路走向了悲剧性的终局。这部小说必须廓开一条朴直而壮烈的大道,在广阔的西北,为当时的中国保存下最后的一份元气。
说到底,《敦煌本纪》讲述的是正义、力量和正信,也包括困局与反击。
问:听说这部长篇的酝酿长达16年?
叶舟:这本书的起点,是19年前的一个发愿。2000年大年初一,我独自一人流连于莫高窟的千佛灵岩下。我当时就发愿,将来一定要为敦煌写一部长篇小说。当时我在新闻中心工作,一次采写的契机去了河西走廊。就这样开始酝酿故事的一些细节,但是那时还不知道要写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一部长篇小说至为关键的,在于找见第一句话,找见那一根线头,找见黑暗中的灯绳。2016年年底的一天,我从扬州赶往南京的禄口机场的路上,眺望着车窗外一轮落日,突然觉得它竟然像一介少年游侠,先我而去,奔向了敦煌。在那一刻,我知道我找见了。
三十多年写作生涯面对的最大考验
问:创作过程中,最难的部分是什么?
叶舟:写完第一段开篇之后,我就觉得没什么困难了。之前这部小说我辗转反侧拟了好几个开头,都作废了。后来终于找到现在这个开头——“这一门人天罡地煞,披着血衣,在河西走廊一带迎风顶罪,忠勇热烈,攒足了声名。前后六辈子爷孙,捐出了七颗脑袋,满腔子的血,至今仍未淌尽。”
天罡地煞,《水浒传》嘛,这谁都懂。但“披着血衣”,血衣是怎么回事?它是一个巨大的悬念。“在河西走廊一带迎风顶罪”,当替死鬼嘛,伸张正义,这多好玩;“攒足了声名”,目的很明确;“前后六辈子爷孙,捐出了七颗脑袋,满腔子的血,至今仍未淌尽”,好了,下一个得穿这件血衣了,故事就这样开始了。
问:真难以想象,这是一下子写出来的?
叶舟:一口气写出来的。本来有一段作废的写法,我说“这六代爷孙在默默的光阴当中陆续披起了血衣”,没有力量,这是陈述句。后来我用这样的语言一表达以后,我说成了。我找到了自己的腔调,找到了自己的语言方式。
真正开始写作速度很快。虽然在具体写作过程中碰见了几个难以逾越的关口,也有一些不忍割舍的情节,但因为整个故事的筋骨与血脉趺坐心中,万方鼎沸,一望旷然,基本上一口气写到了最后一个句号。
我控制得很好,不管是故事的走向与流变,还是人物的塑造,包括当初预计的篇幅,一切均在掌控之中,不曾塌陷。我记得定稿的那一天,著名的民谣歌手吴俊德背着一把冬不拉,从大理来到兰州,给我弹唱了一支曲子——“莲花开了,满世界都是菩萨的微笑”,这一句歌词,代表了我当时的心情。
现在回头一想,我真是被自己吓了一跳,暗自心惊。在30多年的写作生涯中,《敦煌本纪》应该是我面对的最大考验。它的时间跨度,它庞大的体量和纵深,它所呈现的故事弧度,以及主要人物的成长与畸变,对我都是一种狂野的挑战,一种全新而陌生的感受。
不过,在此期间,我也彻底释放了血勇之气,打开了想象的边境,并且收获了不少的经验。森严的写作纪律,对美的实践与追索,百姓的立场,这一片土地的温度和恩义,生而为人的操守,语言的正派及肃穆……这是需要我耐心思考,去认真处理的。经此一役,我不能说自己有过一种死生如蜕的体验,但至少浣洗一新,获得了某种底气,留给将来的写作吧。
写长篇小说对我而言是一个冒险
问:一直以来敦煌都是您笔下的一个母题。但动笔写这样一部长篇,初衷是什么?
叶舟:我写过西北的民歌,写过诗歌、散文还有小说,敦煌可以说是我的文字安身立命的一块疆土。但是一个作家的美德在于突破自己,所以再写敦煌的话,我一定要冒险一回。
写长篇小说对我而言是一个冒险。因为对一个作者的年龄、经验、体力、认知、美学、伦理、立场等都有要求,当然还要求有大把大把的时间。缺哪一方面,这个长篇小说都会塌下来。而且写敦煌,你还要撇开研究者的角度,要规避学术理论的规范、逻辑。历史是沉甸甸的,像一块砖一样,而文学一定是飘升起来的,它建构一个人的精神空间。你要重新拓出一条道路来,要找一种新的叙事方式,讲一个崭新的故事。
问:这么长的历史维度里面,虽然同题的作品很多,但是崭新的故事总是有的,对吗?
叶舟:崭新的故事是有的。而且我不太可能去写一个玄幻的、穿越的故事,比如这个壁画突然一动,飞天娘娘走下来。这个故事也是自洽的,但不是我的美学所能。
我以前写过很多诗歌。诗歌是飞起来的,是有精神高度的,就好像莫高窟的莲花藻井,需要你仰头去看。但是这些年我也一直在思考,这片大地上的圣生灵,他们是怎样生活的。
我去莫高窟,它距离最近的县城也有20多公里,四目都是戈壁,风一扬,路就糊住了。我就在想,赵家窟子、李家窟子、王家窟子,这些窟子是谁开的?用了多少年?要雇多少人?在没有钢筋的年代,他们要用石灰和泥浆来糊住这个结构,他们的原材料从哪里来?那个年代赚钱不容易,有的窟子要建造几十年甚至上百年,谁会把大把大把的钱扔在这儿?这个过程当中,他遇到了什么坎,他求的是什么神?
后来我偶然读到,距离莫高窟五六十里路外曾有一个老沙洲城,它是一个氏族社会,一个信仰的王国。这个城现在荡然无存,但我在我的小说里面把它复原了。我要闻见沙洲城里面百姓的气息,闻见他们的烟火气、油烟气,我需要听见鸡犬相闻,需要听见喊孩子吃饭的声音、夫妻吵架的声音,需要看见门对门这些邻居之间的恩怨、仇恨……这个故事就这样慢慢成形了。
我发明了20世纪初的沙洲城
问:要在小说当中构建一座20世纪初的沙洲城,是一个不小的挑战吧?
叶舟:对的。这是一个信仰的国度,是我在史实基础上构建出的一个东西。史书上关于它只留下了一句话,说当年有过一座沙洲城。但这座城究竟是什么样子?它的南门、北门、西门、东门在哪儿,几点几分城门就关闭了?县衙门在哪儿,我的主人公安家在哪儿,草料场在哪儿,火神庙在哪儿,这些细节我都要一一地构想。
问:有很多历史资料可参照吗?
叶舟:我读到一篇文章,说唐朝时老的沙洲城就已经不复存在。直到雍正三年,雍正皇帝重新开启塞坊,允许同新疆经商,又从甘肃各地迁徙了2900多户老百姓驻扎敦煌。
敦煌是水土肥沃的一片绿洲。当日河西走廊就是绿洲,所谓的四周之路都是绿洲。我就想,在这样一处水草肥美的地方驻扎2000多户人家,那大约有七万人左右吧。后来一查,果然没错。这就是沙洲城的雏形,城里要有粮食、蔬菜,要有人做买卖。买卖最热闹的是当时一个天津会馆,其次还有山西会馆,晋商、陕商,还有河南、浙江、广东的商人,都聚集在这里面。沙洲城就好像一个大舞台。我发明了这样一座城市,还画了一个详尽的图。
问:故事发生的时段设定在1910年到1938年,为什么?
叶舟:选择这个时间段,是因为1910年是清宣统三年,清朝的最后一年。次年就是共和,军阀混战,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大戏上演。恰恰在这个民族最激荡、国家命运最叵测的时代当中,整个河西走廊却是一片沉寂。我在民国年间的一份报章上查到,当时有几个很有世界眼光的老知识分子,说整个西北地域是中国的一条“锈带”,它潜藏着战争的战略物资,也蕴藏着中国的未来。
贾植芳先生说过一句话,大意是不懂中国的西部,便不懂中国。在我看来,人世间最苍凉的一个词,莫过于“前世今生”。如果说,敦煌以及河西走廊,包括那些沉痛的历史,它们曾经是一片绵远而斑驳的“锈带”的话,那么现在的重述,今日的辩护,将是一份除锈的工作,一切才刚刚开始。
我的答案就在《敦煌本纪》中。
敦煌总能唤起我无限的想象
问:《敦煌本纪》全书109万字,出场人物上百位。完成这样一个大部头,无疑是一次艰辛而漫长的跋涉。从资料准备到成文搁笔,您用了多长时间,怎么就坐住了冷板凳?
叶舟:酝酿和发酵长达16年之外,实地踏勘足有十几次。资料的准备和消化也经历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个中滋味,难以言表。
我是那种对城市毫无兴趣的人。有时候写到疲累,就再去吸一口敦煌的空气。我认识的摄影家、画家比较多,有时候他们要去拍片子,说,“车上还有一个座位,去不去?”我包一拎就走了。
我从来不坐火车去敦煌,也很少坐飞机,都是坐汽车去。我有一句话叫“出城三里心花怒放”,我只要一开车,就心花怒放。一路上穿过河西走廊,再过“两州”——甘州、肃州,就是现在的张掖、酒泉,之后再过嘉峪关,过安西,就是古代的瓜州,1000多公里才能到敦煌。每一次去都很疲倦,但是有那种朝圣的感觉,一路走下来,浑身的百病都散尽了。
问:作为一个西北的作家,动笔写一个和敦煌相关的故事,您是怎样体会敦煌的内核的?
叶舟:我和很多人讲,敦煌对我来说就好像前世的一种宿命。我最喜欢的两句诗是“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少年无惧无畏,有了一定的经验之后,你就不敢再高声语,因为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有更大、更高的存在。敦煌对我而言,就是一个很神圣的存在,它总能唤起我无限的想象。
有人问过我,莫高窟是什么颜色的?我说是蓝色的。在我的小说里面,第一场雪就下了五天六夜。等主人公返程回来站在坡上,他看到的雪,雪白到极致的时候就是蓝色的。我要用我的文字,让读者体会到整个莫高窟是怎样一个干干净净的圣洁佛国。
问:作为一个甘肃人,来处理敦煌的题材,会不会有一些地利人和?在看待敦煌的时候,会不会看到一些与众不同的东西?
叶舟:之前有一回我给甘肃写一个片子,他们说甘肃的地形像一个羊骨头,或者说是一个哑铃。我说“错”,一定要往好里写,它是一个如意。
如果你长时间关注一个题材,不管是写诗还是小说,一定会有新鲜的发现。敦煌对我来说,就像写作的一口泉眼一样。但这次写完《敦煌本纪》,我和好几个朋友说,我再也不敢动敦煌的题材了,太伤身了。因为要和神仙打交道,耗尽了全部的心血。
从西北取得浩荡之气找到新的慷慨
问:十几次实地踏勘,哪一次印象最深?有没有过因为一件很小的事前去勘测?
叶舟:大部分问题其实都是很琐碎的,我都可以通过打电话问当地的朋友来解决。但是小说不能出纰漏,有一些小细节,比如赶骆驼的方式和赶马的方式完全不一样,吆喝的声音也不一样。这些很多都是我采访的经验。
有时候看一些西部片,有这样的镜头——天色发白,赶骆驼的驼工一声哨响,骆驼就起身上路了。赤日炎炎似火烧,一行驼队顺着山脊走,一路穿过戈壁滩……这些都是胡扯。骆驼队从来都是晚上行进,白天不走。这是一个常识。
还有这种情节,一个骆驼队、马队路过一片干旱的区域,骑手快要渴死了,突然远远地闻到一股水汽,这个人翻身下马,踉踉跄跄地跑过去,狂喝几口……这也是扯淡。如果空气当中从哪个方向飘来一丝水汽,一定是牲口跑得最快,人如果挤过去跟它抢水,一蹄子就给你踢远了。那时候你已经不是主人,是它的敌人。这些细节你去过一次就会搞清楚。
问:您在书中提到,“对于敦煌的态度,渐渐成了我甄别一个同伴高下的准绳。我可以准确地挑出战友和兄弟,也能够与冷漠者走失,彼此天涯不问。”
叶舟:这是真的。我经常开玩笑说,我是中国作家和诗人的西北办事处主任。南来北往这些诗人、作家、朋友,包括搞电影的、学音乐的,只要到兰州来总要给我打电话,我肯定请他吃羊肉。
为什么说能挑出战友?我经常引用清朝诗人黄景仁的一句名诗——“自嫌诗少幽燕气,故作冰天跃马行。”“幽燕之气”是什么?就是侠客的精神,如果你的诗中少了幽燕之气,来嘛,到北方来,到西北来,作“冰天跃马之行”,你可以从这里取得浩荡之气,你可以找到新的慷慨。
有些人带着这个来的,我从他们的言谈、目光当中就能判断出来,这种人我格外的尊重。有些人回去之后突然诗风大变,开阔无比,好像换了一个人。然后慢慢慢慢又掉回去了。这时候你就等着,他准保又给你打电话来了,百试不爽。一来二往,有些人就结成了战友,结成了兄弟。
(原载2019年8月28日《北京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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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新闻,新鲜有料。可以走尽是天涯,难以品尽是故乡。距离敦煌市再远也不是问题。世界很大,期待在此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