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河西走廊上的花儿

嘉峪关日报 2019-03-01 10:36 大字

,会是个什么样子呢?裸露着大段大段地皮原色的西部大地,空出许多的留白,没有多余的色彩,但如若拥有草木一样质感的心,就能走近一片河西走廊上的花色,它们团在雪花朵里枯而不凋,像个太阳的传说、泥土的传说、风和雨水的传说。

河西走廊上的花儿

从高铁的窗口望出去,整个河西走廊都成了一块跟着铁轨铺展的雪地,一团团铅灰色的草,均匀地绣在雪地上,眼睛样的眨呀眨呀,注视着我们坐着高铁来来去去,注视着阳光和雨水的动静,一有暖意就蠢蠢欲动,做着开花的梦。

长风一甩长袖,从黄河之西,甩到了青海之东,撒出遍地雪毯的河西走廊,撒出满走廊的花朵。是的,窝在雪被里的草棵,是些会开出温暖花色的戈壁草,像白色烈焰中的柴火,像意念中的灯盏。落雪的季节,枯枯的,没有一点生气,但只要一场透雪,就够它们翻过这一年的寒冷,在又一个阳光干烈的夏季,开出满戈壁温暖的花色来。

从第一场雪开始,河西走廊上的草木,要用一整个冬天和雪做伴,要用来年一整个春天和风周旋,但当阳光够烈、风够暖的时候,它们就将所有蓄积的力量怒放出来,开出星尘一样的花朵。那时候,暖风吹拂戈壁,阳光从青藏高原的方向照过来,遍地黄色的花儿、粉色的花儿、白色的花儿从太阳的光晕里开出来,温暖得大地都忍不住颤抖。

就是这种感觉——河西走廊上的花儿,不能说它灿烂,也不能说它鲜艳,而是温暖,钻进人心里的那种温暖。它们最早释放着春天的气息,但人们不一定看得见它们。比如一些潜移默化的影响,比如一些关怀和希冀,就是这样潜藏在雪的滋润里,潜藏在我们的呼吸里……

那是个阳光灿烂的正午,在耸立着一座烽火台的南山坡上,我看到了摇曳在细碎草叶里的春天。那些细碎的草叶上,找不到一丁点儿雨水的痕迹,但它们仿佛从长城的梦境里醒来,有着千里祁连冰清玉洁的影子。它们那不愿与泥土分离的样子告诉我,河西走廊上安静的春天,朴实得不需要任何修饰,就像安静充实的心灵,不需要任何渲染一样。

我叫不出它们的名字,就求助于网络,网上说它们叫黄头小甘菊,隶属于菊科植物,多年生草本,生于海拔较高的山坡多石地、草甸及砾质河漫滩。后来的日子,我在河西大地上,到处看到了它们的身影,只是那时菊叶样的小撮叶片中,抽出一根根光光的花茎,三四寸高,顶着一团团单生的、小指甲盖大小的圆圆花球,或单独成团地挂在风蚀的土堆上,或成片成片地窝在低洼的沙砾地里,从五月初一直开到七月底。灿灿的黄花球儿,黄得像个梦境,好似没染一丝埃尘,但不走进戈壁里,人们还是看不见它们。生得僻远生得细小,不管多么的与众不同,总是难博关注的,这是它们的宿命,但它们这种贴着地心的温暖,让人想到雨点落在灰瓦上的青砖院子,还有那一抹绿茵茵的青苔,依稀地透过古时的窗口,带着一种神性的执着。

“玉门山嶂几千重,山北山前总是烽,人依远戍须看火,马踏深山不见踪。”绕着嘉峪关关城散开的长城烽燧,向玉门散去,散进祁连山、黑山的山山凹凹里,退守荒野,淡出了现代人的视线,但没有淡出这些碎叶花儿的视野。它们记得,月黑风高的夜晚,烽火照亮旷野的那一种肃穆;它们记得,披着战袍的将军,策马飞奔的英勇;它们还记得,两军交战的阵地前沿,箭矢横飞的残酷……有长城烽燧的地方,就有碎叶花儿开放,它们与烽燧一起,开成历史的花朵,绽放在河西大地上。

牧鞭掖在腰绳里的牧人,晃荡着跟在羊只的后面,把自己和羊只也晃荡成了烽火台下的风景。几只米黄的卷毛羊,低头安静地从窝在沙砾里的一小撮叶片间走过,似乎不忍心啃食它们。一些适合居住在我们梦境的细碎花叶啊,我长久地注视着它们,说不出一句话。

戎羌族人的羊群云朵样地飘过来,那是先秦时期河西走廊上的羊只,顶着一对曲曲弯弯大羊角的羊只,高大、威武。在史书中留下足迹的“西戎牧羊人”,将野羊驯化成了藏羊。那经常把脚印留在戈壁雪地上、留下梦境般想象的祁连山黄羊,是戎羌人散失羊只的后裔吧?“大月氏本行国也,随畜移徙……本居敦煌、祁连间……”(《汉书·西域传上》)月氏族人的羊群飘过来,从战国时代的晨风暮雨里飘来,云朵一样,流水一样,叮叮咚咚地敲击着大地;“西击走月氏,南并楼烦、白羊河南王……以故冒顿得自强,控弦之士三十余万。”(《史记·匈奴列传》)公元前二世纪初叶,“牛羊甚多”的乌孙和匈奴族人的羊群飘过来,也是云朵一样、流水一样,像《诗经》里的羊只,也不啃食这些细碎的花叶;明朝的嘉峪塬上,驮着黄土砖,走钢丝一样送上关楼顶的山羊也是远古羊只的后裔吧?关城之下,丝绸之路上等待过关的两万只羊群,把粪便撒在花叶里,从明朝肥到今天……

羊群是河西走廊一种流动的花朵,从一截一截的历史中奔涌而来,边走边望、边走边望,吮吸着祁连山的雨雪,啃食着地上的阳光。很多时候,人心如风景。你喜欢看的风景是什么样子,你的心思和念想就是什么样子。你的心里住着一群羊,你就能看到奔跑在各个时代的羊群,它们或温顺,或暴烈,或散漫,但它们的身上都透着青草的气息、花儿的模样。在河西走廊上,羊群是历史的花儿。一条能让羊群从远古“飘”到今天的长长走廊,该是多么的通畅和宽广。

水乡落着雨的老街有旧味,而河西走廊上的每一片草叶却弥漫着新鲜的生命气息。忽然间我懂了,文友为何那么痴迷地中海边的那片地域,一次次地于春节之际远赴尼罗河畔游历。看大年三十他发的微信朋友圈,在一组埃及金字塔的照片中,跳跃出一棵绿叶乔木,在那一刻,我看到厚重的巨石旁,苍黄中偶尔冒出来的一丛绿色。就如四五千年的时光倒转,那些垒堆金字塔的民夫又活回到了我的眼前,我甚至能感觉到他们背负纤绳匍匐的喘息声。

住在历史里的草木,能让历史返青。

任何东西都长不过草木。在宇宙的长河中,花儿是最长久的轮回。热恋着沙漠的友人,心里一定有一片开满鲜花的沙海,就像我热恋着的河西走廊,时时处处都能看到温暖的花儿。诗人洪烛说:“在敦煌,我用沙子洗手,然后捧读经卷。”那些敦煌吹过来的沙子,在嘉峪关以北空旷的戈壁上堆出一座一座的小沙山,堆出高低起伏的曲线。罗布泊吹来的沙,巴丹吉林吹来的沙,一堆一堆的,堆成河西走廊上另一种沙开的花朵,鸣沙山是最大的一朵。“鸣沙山顶会长草长树吗?”“会。”我用一种憧憬一种梦想,肯定地回答着从美国飞回来的博士后外甥,跟在姐姐和外甥的后面,一口气跑上鸣沙山顶,眼前的景象让我一时不知所措: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丛丛的沙山草,窝在鸣沙山顶,在清晨的阳光里,在柔软流动的细沙里纹丝不动,像坐进沙窝里的佛。想想看,佛坐在沙窝里晒太阳,长出思想的根须,会是个什么情景!

流沙茫茫,沙开的花朵漫延至敦煌的西南,铺展出一片望不到头的“古董滩”,一道道错落起伏的沙丘,从东到西铺出二十余座大沙梁。屹立在最高最大沙梁之上的阳关,像一截岁月古树盘出的根须,散发着干烈的土腥味,与周围不离不弃的草木,生生相依。我坐在鸣沙山顶,好像能望见它们。我也用沙子洗手,然后轻抚经卷一样的草叶,我看见世界在沙与草叶的融合中摇曳。也许有一天,古董滩上、鸣沙山顶会长出一片森林,因为有沙的地方,就会有草木的影子、有祁连山雨水的影子!唯有长进历史册页里的草木、长进我们生命缝隙里的草木,与一切来过的生灵长相厮守,不离不弃。

在东起乌鞘岭、西至玉门关的祁连山和北部的合黎山、龙首山、马鬃山之间,东西长近千公里的河西走廊,就是从这样的草木、这样的细碎花叶里绵延出来的。现在开出一地的灿黄,一树一树的小黄菊,开得散漫,都长出了木质的根须和茎枝。往后说不定就是一地的粉紫了,粉紫的骆驼刺花、粉紫的沙葱花……在荒荒的土地上,开出最贵气的花儿,就像离土地最近的人,虽然透着荒荒的土气,但蓬勃出的力量是有根的。又似一些戈壁零零星星的盼头,摸得着,还能看到黄黄的、粉粉的样子。

马鬃山的山皱皱里,偶尔冒出一棵孤孤单单的无叶花,黄黄的,干干的,开得和泥土一样,干得和泥土一样,但所有的花儿都完好无损,如果没有人去碰它、去踩踏它,它就可以那样开在自己长长的梦里,等待下一季雨水的到来,开到地老天荒,就像丝绸路上的古堡石窟、长城沿线的烽燧墩台枯而不凋。莫高窟、西千佛洞、安西榆林窟里的五百多个石窟,散落在敦煌周围,让敦煌像石窟的花蕊;长城第一墩、红泉墩、野麻湾堡等七十多个墩台烽墩,遍布在嘉峪关的周围,让嘉峪关像烽燧的花蕊。

细碎花儿,如沿着祁连山脚绵延的河滩草地一样,呼呼啦啦地向东向西伸展。远看是蓬蓬草上开着碎碎的花儿,走近了看,木质的根须和枝干坚硬如柴,阳光中扇动着细碎的花叶,枯而不凋地绵延出近千公里的河西走廊。它们是从祁连山的梦境里、从长城的梦境里醒来的花儿,喂过霍去病的那匹神马,晒过唐朝的太阳,在明朝的风风雨雨中枯绿,让那些修筑长城的工匠和民夫,在挥汗如雨的劳作中望见家乡的雨水、桑林和茶园。想想看,近千公里的河西走廊上,遍地的花儿,像呼吸的眼睛、阳光的眼睛、雨水的眼睛、传说的眼睛、历史的眼睛……拥有这样的眼睛,我们的心胸该是多么的宽阔。

飞机飞行在河西走廊的上空,云端之上看河西走廊自黄河之东漫过去,又从库木塔格沙漠荡过来,漫卷西风,河流一样,铅灰色的河流,一泻而过。城市和绿洲、河流和村庄,还有来来往往古代的人、古代的牛羊,现代的人、现代风驰电掣的高铁和高速路上牛羊一样爬行的各色车辆,花儿一样地绣在河西大地上,从历史深处开来,又向历史深处隐去……

(原载《人民日报》2019年1月19日“大地”副刊、中国作家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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