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树伟︱读王重民编《伯希和A藏和B藏目录》
也许是之前从事古籍数字化工作时养成的习惯,时常会留意世界各大图书馆的数字化动态,也因此认识了不少通达计算机、热心古籍事业的朋友。平时聊天,不时会从他们那里听到一些有关古书的新鲜消息,有趣而稀见的古书,往往不期而遇,使眼前一亮。
自古书逐渐退出流通,进入各大图书馆、博物馆以后,即使有心去买,古书市场环境已大不如前,且索价极昂,难免扫人兴致。对古书易散、不能久存,周永年(1730-1791)在《儒藏说》中就曾表达过深切的遗憾,他说“藏之一地,不能藏于天下;藏之一时,不能藏于万世”。如今,世界各大图书馆、博物馆,有计划地陆续将古书扫描,在网络上免费提供阅览。尽管目前的数字化环境还不是很理想,但仍可以感受到,互联网正在帮助我们逐步实现古人“与天下万世共读之”的美好愿望。通过网络,虽不能亲手触碰古书,却可以满足内容层面的研究需求,还可以饱眼福。因为在有网络的地方,可以随时调阅古书,而且清晰度往往不差。
常与创办书格网站(https://shuge.org/)的未曾先生聊天,他虽不专门做古籍工作,但对古书的热情奇高,世界各大图书馆、博物馆的数字化情况也了然于胸。与他聊天,获知有关古书的消息,时常感到受益。很偶然的一次聊天,得知法国国家图书馆(简称“法图”)在网站上公布了一部宋板《南华真经》。为查考这部《南华真经》的著录信息,他发现法图也在网站公布了王重民编的《伯希和A藏和B藏目录》。在他的帮助下,我也有幸获读这部目录的电子版。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王重民作为北平图书馆馆员,被派往巴黎期间(1934-1939),为伯希和在中国购藏的两千零七十二种古书编了这部书目。这部书目共十章,分别是:目录、历史、地理、经学、哲学、文学、金石书画、小学、科学、丛书与类书。大类之下,设有二级目录,如历史类,又分正史、政书等小类。这部书目中,丛书、方志占了很大比重。其中,方志部分涉及二十余省,如“江苏”条目下,就收了四十一种方志。伯希和也提到,在中国期间,这些方志大都可以廉价获取,但往往只有在当地才可以买到。(Paul Pelliot, Rèpertoire Des Collections Pelliot A et B du fonds chinois de la Bibliothèque Nationale, T’oung Pao, Jan 1, 1913,14:700. 罗栖霞(Julie Lechemin)汉译为《法图中文藏书伯希和A藏和B藏引得》,下文简称“《引得》”)丛书则有一百六十余种,如《经训堂丛书》《雅雨堂丛书》《武英殿聚珍版丛书》《平津馆丛书》《士礼居丛书》《连筠簃丛书》等,可见其购藏范围之广、数量之多。
王重民编《伯希和A藏和B藏目录》
王重民编《伯希和A藏和B藏目录》正文首页
人们知道伯希和,多半是因他曾劫走大批敦煌卷子。对他在中国购买的拓片、古书,关注则相对较少。通过这部书目,可以较完整地了解当时伯希和在中国购买古书的情况。这批古书,一部分是伯希和使团在乌鲁木齐时收集,另一部分是伯希和在考察的最后几个月,主要在北京和上海购买。(Nathelie Monnet,《王重民巴黎往事追记(1934-1939)》,《版本目录学研究》第五辑,20页。下文简称“《追记》”)。据伯希和介绍,这批古书是他1909年从远东带回法国的。(《引得》,697页)
菲利普·弗朗德兰(Philippe Flandrin)的《伯希和传》,也零星述及伯希和在中国的购书情况,摘录如下:
被伯希和不无得意地称为“我的中国文人”的老师利用课间时间带他到翰林院旁边的书店购买了大量书籍,法国远东学院提供的经费几乎快被伯希和花光了。(60页)
使馆区遭围困之前,他已经购买了一系列相对完整的关于印度支那、印度尼西亚以及中国与东京接壤省份的书籍。围困解除后,他发现6月13日翻译生住所的那场火灾烧毁了他放在那里的一部分藏书,这让他很难过。他收回残存的书籍,随即又开始大规模收集书画和珍本。1900年11月4日,伯希和返回河内,带走一批明朝初期书画、乾隆皇帝手书《法华经》第一卷,以及从翰林院火灾中拯救出来的两卷《永乐大典》。(86页)
伯希和在北京获得了《集成》(引者按:《古今图书集成》)的初印版,共六十八箱。此外伯希和还有收录在15、16世纪明朝不同辑录里两种版本的《真腊风土记》。(95页)
伯希和在河内被任命为汉语教师后,经常返回中国购买书籍写本。(104页)
伯希和在河内和北京两地多停留了一年,为法国远东学院获得了三千多册书籍。回到法国后,他像英雄般受到媒体和知识界热烈欢迎。(212页)
(1911年)2月18日,公共教育部长在《政府公告报》(Journal officiel)上做出谨慎回应,重申伯希和从敦煌带回约三千册卷子和写本,离开敦煌后一年间还在中国购买或获赠了三千册书卷。部长进一步指出,伯希和已经编纂了书卷目录清单,目录已经官方盖章确认。(228页)
伯希和在北京发现并购买的藏书中包括明朝汉文版写本《元朝秘史》……(239页)
以上零星记载,大致勾勒了伯希和在中国购买古书的情形。末第二条提到的“伯希和已经编纂了书卷清单”,大概就是伯希和在1913年《通报》上发表的《法图中文藏书伯希和A藏和B藏引得》,是按书名(拉丁字母转写)字母顺序排列的法、汉两种文字对照书目。法图给这批典藏编号,就是依据这篇《引得》。(《追记》, 20页)
伯希和编《法图中文藏书伯希和A藏和B藏引得》
《引得》中文部分
《引得》开篇,伯希和大致介绍了购买这批古书的情况。伯希和谈到,要推动汉学研究,图书馆非常有必要设立基金。提及在中国购求古书时,他特别注意古代史、地理等方面的书籍。还特别感谢了几位中国友人,如裴景福、罗振玉、董康等,都曾赠书给他。(《引得》, 699页)
除前面伯希和所撰写的说明文字,这篇《引得》十分简略,仅列序号、书名,部分书名后偶有简要说明,以交代这部书的来历。如Liste B部分,第二百六十条《古今说海》,注明此书曾是翁方纲的旧藏。第一千六百零二条《壮陶阁帖》,注明为裴景福旧藏。第一千六百二十一条《大宋新译秘密最上经》,注明是董康自日本所获。第一千六百七十一条《南华真经》,注明是黄丕烈旧藏。其余大部分古书,仅是编写序号、罗列书名而已。
王重民在巴黎期间,所编《伯希和A藏和B藏目录》,为这批典藏作了分类,每部书按书名、作者、出版时间、卷数等项作了详细记录。当然,由于各种原因,这个目录也不尽完善,偶有讹误。王重民离开法国前夕,定型的目录才告成,目前作为法图写本部的工具书使用。(《追记》, 21页)
除方志、丛书,部分珍贵稿本、抄本外,这批书里还有比较重要的宋板书,如黄丕烈旧藏南宋刻本《南华真经》。据法图公布的这部《南华真经》高清图像,核对《求古居宋本书目》《百宋一廛书录》的著录,再参照伯希和所编《引得》、王重民所编《伯希和A藏和B藏目录》,从书衣、印章、行款、内容等多角度考察,可以确认,伯希和带回法国的这部《南华真经》,正是黄丕烈的旧藏。在未曾先生的帮助下,拿到这部书的高清电子版后,研究其板式、行款、讳字、刻工,确认这部郭象注本《南华真经》为南宋孝宗时建阳坊刻,已是人间孤本。(参见拙文《法国国家图书馆藏五卷〈南华真经〉初探》)
这部《南华真经》,在黄丕烈之后,就在研究者视野中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伯希和将这部书带回法国后,国内研究者更少有机会能再见到。因此,对这部《南华真经》的版本性质,学界产生了许多猜测和误解。如日本学者武内义雄,因“半叶十行,行十八字”的行款特征,曾把黄丕烈旧藏的这部与《续古逸丛书》里影印的《南华真经》(现藏中国国家图书馆,索书号:07596)前六卷误认为同一版本。(武内义雄《宋刊〈南华真经〉十卷考》,《先秦经籍考》中册,商务印书馆,1933年,354页)国内的学者,在谈及黄丕烈旧藏的这部《南华真经》时,也因“半叶十行,行十八字”的行款,由此联想到中国国家图书馆索书号为07596的那部《南华真经》。(马鸿雁《〈百宋一廛书录〉所收宋刻本〈庄子〉略说》,《文津学志》,第六辑,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3年,13-16页)国图所藏这部索书号为07596的《南华真经》,其卷一至六为南宋建阳坊刻本,行款同是“半叶十行,行十八字”。卷七至十则为北宋刻本补配,半叶十行,行十七字。
法图藏南宋孝宗时建阳坊刻本《南华真经》序
法图藏南宋刊本《南华真经》正文首叶
虽然这两部书行款同是“半叶十行,行十八字”,却不是同一版本。《百宋一廛赋》注中的“每行十八字”,应是兼指《南华真经》原文大字与郭注小字而言。我们去看法图公布的藏本,是郭象注本,不附释文,行大字十八,小字也是十八。《续古逸丛书》影印本前六卷则是附释文本,行大字十八,小字二十四。二书在行款上的区别,只有单行小字的字数。
遗憾的是,法图藏的这部《南华真经》,是个残本,仅存半部(前五卷),后半部(末五卷),却不知所终。那么,伯希和将这部宋板《南华真经》带回法国时,是完整的,还是早有散佚?检王重民编《伯希和A藏和B藏目录》,在《南华真经》条下,即著录为五卷。由此可见,这部书的后五卷,在此之前就已遗失。至于伯希和从哪里获得的这部书,是自己购买,还是中国朋友赠送,因所见材料有限,不能知晓。
伯希和带回法国的这批古书,目前法图公布的数量有限,仅通过这部目录,对其中有些古书,还很难有全面、深入的了解。不过,有这部目录放在手边,遇到相关问题,随时翻阅,留意其中是否有可以弥补研究罅隙的书,也极有趣味。我想,随着古籍数字化工作加速,要让研究者完整了解、利用这批古书,应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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