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阳话古镇

东方IC供图

◎王蓬

最早去华阳要追溯至多年前。去是冬日，赶到天色已晚，没来得及看清四周模样。当夜，突降大雪，清晨出门，发觉完全置身于一个冰雪世界。极目所见，山峦、河流、丛林、古镇全被皑皑白雪覆盖，天地间一片银白，白得刺眼。陕南少雪，如此大雪可称生平仅见，让人顿来情绪。登高远眺，虽是一座不高的山峦，但山镇华阳还是尽收眼底。没了杂色遮挡，四周的山峦看得格外清晰，全像排成圆阵的蜡象，甩着长鼻向盆地中心冲来，极其雄浑壮观。在镇前交汇的两条溪水，恰似两条披着银甲银盔的巨龙静静地躺卧着休息。我们爬上的山峦积雪足有半尺，满坡的松树四撑开去的树冠举着大团白雪，宛如盛开的银菊，不时有雪团散开，“噗”地跌落在地，悄无声息。整个华阳古镇那种远离尘嚣、与世隔绝般的沉寂，那种晶莹剔透的洁净，给人留下铭心刻骨的印象。

对华阳真正的认识和了解，则应归功于摄制历史文化专题片《栈道》。其时，作为撰稿，事先并没有拿出一个可供拍摄的脚本，因为自己对这笔偌大的历史文化遗产也尚在研习之中，仅从史料与方志中得知，从华阳经过的古道是傥骆道。此道与陈仓道、褒斜道、子午道，并称穿越秦岭的“四大古道”。《辞源》载：“傥骆道，古道路名，即骆谷道。自今陕西周至至西南，沿骆谷、傥水河谷，南至洋州。是关中汉中间近捷的道路。三国以来，时见记载，唐代尤为畅通。”

那次去华阳是暮春时节，已有相当热力的太阳悬在一碧如洗的蓝天。千山万岭，浓绿滴翠，山峰有大团白云悬吊，高山杜鹃则一片艳红，山风徐来，沁人肺腑，无比清爽。

路经曾称古洋州的洋县，还邀请了洋县文博馆馆长周忠庆。周先生出生于洋县农家，青少年时，曾随父亲当过挑夫，所走路线正是通往华阳的傥骆古道。硬凭一根桑木扁担挣来学费，考上兰州大学历史系。人到中年，返回故乡，黧黑面孔不失农家子弟的纯朴，且能用历史学家的眼光来审视家乡的历史及文化遗产。快人快语，有问必答，由表及里，侃侃而谈。摄制组愈加欢欣鼓舞，庆幸找到最佳向导。

我们在华阳镇整整待了一个星期。华阳有五条通往林区的简易公路，使我们能够深入到古镇周围几十里的地方。在这个古老的镇街上徜徉，总有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感觉浮上心头。老街是那样的狭窄悠长，早年家家经商，铺板门面皆由赤变黑。镂刻于门楣木柱上的对联深含哲理。还有人家保留着曲尺柜台、长达丈余宽厚沉重的长凳，门前的拴马石桩，后院的石槽石缸，残破的戏楼前粗大的石旗杆。与当地群众交谈，不时可以听到极古典的词句……

举凡种种，均蕴含着深厚的历史文化气息，点点滴滴，不绝于缕，弥漫浸润着深山古镇。

一次，当地群众告诉我们，在距华阳镇十几里的一处石崖上刻有图像和文字。

“莫非是一处摩崖石刻？”

大家都很兴奋，立刻驱车前往。沿着通往林区的简易公路，当然不是去林区，中途按向导的指引又拐上乡村土路，眼看已经到了华阳盆地的边缘，一线山峦已经横在了前面，岂料，当汽车爬上山垭，车上所有的人都惊讶地发出感叹！

因为呈现于眼前的竟又是一块偌大的盆地，却又与华阳盆地迥然不同。华阳开阔，除了古老的街市，四周还有大片田野，水渠阡陌，农户密集，与汉江原野风貌区别不大。但眼前这块盆地不同，四周有高山环围，其间却有小的山峦起伏，一律长满密密的松树，青绿苍翠。山峦间尽是层层弯弯的水田，晃若明镜。有炊烟袅袅、鸡鸣犬吠则必有农户，大都坐北朝南居于向阳山坡，屋后有修长的毛竹，婀娜摇曳；门前有夭夭山桃，一片粉红；有池塘一面，游鸭数群；有水牛蹒跚，农夫耕田……而这一切都笼罩于暮春的氤氲雾气之中，似现非现，真正恍若隔世的世外桃源！

到附近农家询问，得知这里叫小华阳，也属华阳镇管辖。由于位于深山，又与古道相通，每遇战乱，秦岭南北，尤其关中，便有大批难民流落至此。其中两次规模最大，一次是明末李自成农民起义，关中兴平、武功、周至乃至西安等大批民众沿傥骆古道南迁，不仅华阳，整个洋县至今还有众多关中移民后代，故洋县语音与关中相近，而秦腔也惟在洋县久演不衰。移民当中不乏名门望族，比如曾参与设计南京中山陵的刘宝锷先生的刘氏家族。

华阳真正本地人不多，细查各省都有，算得上五方杂居。华阳古镇的历史文化蕴含是由于傥骆古道的贯穿，但应该是明清之前的事情。华阳盆地的开发则应是明清以来，经过一代代人的努力，才成为一片深山江南。创业的艰辛不难想象。所以这儿对祖先都十分敬重。我们发现几乎每个农家在门口院落都起着坟墓。有些距家门竟不足10步。

我们特地问一个梳小羊角辫的女孩：“这院里坟墓埋着谁？”

小女孩回答：“爷爷、婆婆。”

“你害怕不害怕？”

“不害怕！”

这自然是由于封闭的环境与习惯。恰恰是由于封闭，才成就、也拯救了华阳。不仅是古道遗迹，古镇风貌得以大致保留，秦岭南麓大面积的自然生态没有遭到过分严重的破坏，这才导致现在被划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林场也改采伐为养植保护了。

这童话般的世界为一批动物提供了最后的栖息地。在秦岭生存的数百种禽兽都曾在华阳山林出现。其中仅是划为一类保护的珍稀动物就有十余种：大熊猫、金丝猴、羚牛、朱鹮等等。

尤其是大熊猫，在华阳频繁出现。熊猫研究专家、北大教授潘文石与学生曾在华阳做过近20个年头的研究，根据各种数据认为秦岭生活着240只左右的大熊猫，其中有80只左右集中在华阳与佛坪交界的山林。

拍摄《栈道》的工作早已结束，最后一次去华阳距今也已20余年。但时常让人怀念，怀念发掘古碑、古桥、古建筑遗址引起的那种发自心底的兴奋；怀念我们曾在走过岑参、白居易，但已荒芜的古道齐声呐喊，然后听群山久久的回响；怀念我们曾去过不止一户的农家。那里民性淳朴古风犹存，丈夫憨笑着递过烟袋，媳妇攀上楼梯取下腊肉，切得如木梳大小，再洗成筐的洋芋，像过红白喜事那样煮满满一锅，香味四溢，馋得小伙子们不等饭端上桌，便纷纷拿碗去盛来，就在院落大嚼大咽，宾主共欢，惹得左邻右舍都来围看热闹，而我们也仿佛回到孩提时代，重温去外婆家的那种欢乐。

应该承认，我最怀念的则是华阳的山水。我始终认为秦岭纵横千里，雄浑峭拔，恰似伟岸的男子。但华阳山水是一种例外，别有一种韵致，一种安静与恬淡，尤其晨昏，有雾气山岚弥漫，更加柔媚如水，宛如山地女子，愁是静静的，喜也是淡淡的。在华阳的日子，晨昏我常独自散步。观云霞变幻可以静心，听松涛阵阵可以致远，眺群山苍茫、飞鸟归林则可以极目骋怀……我甚至觉得，华阳是一块最适宜把梦幻、希冀、山水、历史、眼前、未来融合在一起来静静思考的地方，可以进入到哲学的境界。

如若现代文明带来的烦恼过多时，就到华阳去吧。那儿不仅是大熊猫的乐园，也应该成为人类心灵的故乡，那里有青青的山峰与密密的丛林，有四山环抱的盆地与一条青灰古老的街市，有一部让人感叹不已的历史如永远阅读不完的大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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