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的动物
人们像喜爱幼儿那样喜爱猫。猫由此成为城市空间里最常见的哺乳动物之一。它们在公园的灌木丛里,在小区的垃圾箱房旁,在装修一新的萌宠咖啡厅里,在客厅柔软的沙发下面,在男男女女们温暖的怀抱里。
2015年6月15日,上海的一只小猫。本文图片均为 澎湃新闻记者 周平浪 图
Vega觉得自己也有猫相。她对我说,自己与猫的渊源可追溯到出生时,八零年代物质相对匮乏,新生儿以重为美。她只有五斤二两,是当天产房里最轻的孩子,甚至有些营养不良。父亲嫌她小只,就说,还没有猫大。她从此被家人叫成猫猫。2021年2月,Vega在公司楼下的餐厅,继续用手机处理工作。
这个称呼大概混杂了嫌弃和怜爱的感情。Vega说,自己对长毛的动物都很迷恋,无论被狗吠还是被猫抓,都并不害怕。这可能正与从小缺乏被关怀的体验有关,对毛茸茸物体的向往胜过了对陌生事物的恐惧。就像那个著名的实验——在用钢丝扎成、架着装满奶的奶瓶的猩猩,和做成柔软布偶却没有奶的猩猩之间,小猩猩们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让自己更有安全感的后者。人在这一点上,与动物别无二致。
2020年3月,上海地铁人民广场站的一只猫。
我对Vega与父母之间的难处早有了解。这批下过乡、学过农的父母之中,类似情况所见多有,大概是对自身经受的曲折苦楚尚不能消化,老人们对自己子女的所思所想,并无深入理解的兴趣。两代人的思维方式也是隔膜的。我有时也丧气地想,人要索取爱,从生理上说,不如抚摸一只猫释放荷尔蒙来得实在,并且不易失望。人与人的所谓理解与默契,只是在某些特定时刻的自以为是罢了。吸猫并不是一件矫情的事情。
2020年9月,上海定海桥,弄堂里的猫。
Vega父母家里有只叫小黑的老猫。小黑原先的主人要回老家结婚,说好只安顿几周,最后一留就是十二年,直到Vega结婚离家,这只猫还在。Vega觉得,它自出生起就没有独立生活经验,野放野养一定活不长,于是一直留在家里。而父亲也逐渐喜欢上小黑,算是某种生活寄托。2020年6月,上海老西门,弄堂里的老头和猫。
我想,老人对猫的习性的了解,也许超过了对自己子女的理解。至少,猫的需求更简单,不像人类社会中,要照顾那么多圈层和面子,搞不好就四分五裂;以及,老人们也更容易让自己相信,猫满足于当下自己提供的一切。而自己的孩子呢,会长大,会不再依从,会把经受的种种委屈翻出,令他们无从回避自己参与制造的坚硬矛盾,从而更加恼怒和无力。2020年8月,上海复兴公园大草坪上的一只小猫。
Vega自己家也有只橘猫。两年前,她给丈夫打电话时,隔天连续听到那头传来猫叫,最后,在天花板上方的空调管道里,夫妻俩找到一只微声呼救的小奶猫。至少三天没吃没喝,它不会走路,身体发凉,眼睛睁不开。在二人的救护下,橘猫竟然健壮地活了下来。2015年6月15日,上海的一只小猫。
这两年,如果他们夫妻俩出去旅游,过了很久才回到家,这只橘猫就会啊呜啊呜叫——那叫声越粗砺,就越是在骂脏话。Vega说,猫只是不像狗那样依从,但并不冷漠,能感受到来自猫的很强的感情。2014年1月26日,上海新天地的一只猫。
有人想到,猫当下已成为情感寄托,甚至代替了家人。“吸猫”也是时新的研究题目。不过,人将猫作为伴侣动物,视猫为心意相通的友伴,是可上溯到五千年前的,也不是什么新事。2017年5月16日,陕西宁强县,农户家中灶台。
正因猫属于社会性比较强的动物,才可能被人驯化。毫无疑问,猫需要交往和友谊,喜欢爱抚和亲昵。而从猫的群体看过去,人养猫意味着,在猫的社会关系之中,人强行占据了一个决定性的位置——是事实上的家长角色,而猫就像是孩子,被掌控着吃喝拉撒,以及身心健康。2020年9月19日,被背在包里的猫,经过上海外白渡桥。
站在猫的角度上,人对猫所施加的影响,远比猫对人的情感安慰来得显著。比如,作为掠食者的猫,会本能地追逐移动的物体。在发育成长过程中,如果处于野外环境,对小猫来说,这就是搜寻食物的自我训练;如果住在人的家里,无需为食物而努力探索,虽然也喜欢上蹿下跳,但就仅是一种解闷的游戏而已。人无法为猫提供真正的猎物。上海,一辆小汽车上的机器猫摆件。
而与人共同生活的猫,也生了与人相同的病。猫糖尿病在宠物临床上越发常见,而老年肥胖猫又是患糖尿病的主要群体——以血糖升高、尿糖阳性为主要症状,严重患猫可发生糖尿病酮症酸中毒。这大抵是在主人的生活方式之下,猫吃得太多或太好,又不运动。另外,人豢养猫时,倾向于娇憨可爱的类型,也就拣选出了导致肥胖的基因。2020年10月,上海淡水路一家网红撸猫店。
做家长还是太麻烦了些。不愿与猫建立稳定而负责的关系,却希望能够尽情抚摸它们。基于这种愿望,就产生了猫咖这种场所。对人来说,这是咖啡馆,是第三空间。而对猫来说,就像是在会所工作,有吃有喝,去接客就好。但它们是否愉悦和自在,客人们大概也并不过问。2020年10月,上海北外滩,正在独自过马路的猫。
严格意义上,猫是不应有第三空间的——除了作为宠物,就是在远离城市的野外生存,它们不该在城市公共空间中流浪。也就是说,要么就得有个悉心照料的好家长,要么就在与人无干的环境里获得自立能力。作为控制流浪猫数量的方法,TNR(抓捕-绝育-放归)得到广泛推荐。这相当于,将野外和家庭之间的那个暧昧模糊、不必负责的空间,尽可能地在一两代间去除。但不妨展开想象,面对这个急剧变化的城市,猫若是能够保持迅速繁殖、更新换代,最终会适应得比人还要好也说不定。
2020年2月,上海新天地,酒家门口的猫形陈设。
要走哪条道路,猫也是没得选。但相比在懵懂中接受人类家长的摆布,对情深意重的猫来说,在同类群体中获得慰藉与陪伴,应该会是更美好的吧。Vega说起那个见到猫的时刻:“有一天,我骑自行车回家,遇到了一对猫。它们长着鸳鸯异色的眼睛,毛发是雪白的。那只母猫大着肚子,肚皮被卡在窗口下方,挣扎着出不来;伴侣在旁边一直凄惨地叫。我停下车,把母猫拔了出来,公猫不叫了。我想,母猫肯定会生一窝很漂亮的小猫,就把它放在车篓里,推着回家。那只公猫一直追,叫得撕心裂肺。我把它的老婆放在草地上。它们两个就走了。”
猫凭借原始本能就可以做到的,人却往往不能。这也是人眷恋猫的一个原因了。
2021年2月,Vega希望度过一个安稳年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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