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烟俱尽:寂寞上元观

汉中日报 2020-12-03 08:36 大字

丁小村我十来岁的时候,晚上窝在被窝里读书。这是山区的冬日,小镇上的水电站电力不足,一盏昏黄的小电灯明明灭灭,给夜晚增添了许多神秘诡异之气。

我读的是一本战争回忆录。

多年以后,我依稀记得其中一篇的内容,这篇文章大概是当年红四方面军的一位高级将领写下的,记述的是1932年冬天的一个夜晚,红四方面军二渡汉江。想像着几十年前的某个冬日夜晚,一支破衣烂衫的军队,在夜色掩蔽下横渡汉江,只为求一条生路。我也寒意顿生——古来征战几人回,唯有白骨映寒月。

这清冷的江水,呜咽之中,吞噬了无穷岁月沧桑,也抹去了历史的肃杀感。

大诗人宋之问也写过渡汉江: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一条河流淌着乡情,却也隔断故乡归程。

但归乡之路总胜过生死之渡——我再一次与这个汉江渡口相遇,是在读作家凌力的历史小说《星星草》的时候,那时候我也才十几岁。

三百年前,太平军余部赖文光等也曾经横渡汉江,一支军队穷途末路,烽烟滚滚之中挣扎冲突。

战争求生是以生命做代价,一条血路浸染着鲜血淋漓,一个渡口累积着累累白骨——当年捻军赖文光部如何在这个渡口以尸身做筏、以刀剑做桨,变成了我想象中的一幕战争大剧。

我十几岁,看这样的战争大片,突然感受到一种生死颤栗、一种历史悲壮,还有一种命运的神秘感和岁月的苍凉感。

这个汉江渡口,给我留下令我震撼的记忆和想象。三十年后,我来到这个古渡口。

三百里汉中盆地,是汉江的河谷地带——向南爬上一些浅山丘陵之后,就进入了绵延浑厚的大巴山地,穿过大巴山就进入了天府之国四川盆地;向北则是舒缓上升的秦岭山区,翻越秦岭则直指关中首府长安。

汉江河谷宽窄不一,宽处有着大大小小的平川地带,是稻麦两熟、瓜果飘香的富庶之地。在农耕时代,这些葫芦似的“大肚子”正是土地肥沃、人口稠密的宜居置地——渡口则连接了汉江两岸的村镇,也是通南山(大巴山)出北山(秦岭)的必经之路,是交通咽喉。

这个古渡在城固县上元观镇。

如果不看地图,不从空中俯瞰,你很难发现上元观的山川形胜。

我不知道往昔的那些将军,是如何来摆这一盘争战大局的:在上元观古镇的街头,我看到两个老人在下象棋——他们气定神闲,随手摆布,就如同两个将军在决定各自士兵的生死大局,他们一定比我更懂得布局,因为他们是见多识广的上元观人。

作为一个将军,必须观览全局、把握大势。无论是八十多年前的徐向前,还是三百多年前的赖文光们,他们都一定看到了这一局。

渡汉江,渡汉江——在上元观,我看到古老的汉水在此地宽阔奔流,我看到古渡口抹去了岁月痕迹,只留下河边明丽,烟柳如画幅,只留下渡口寂寞,沙滩如棋局。

借助卫星地图,你可以观赏一下美丽的汉中盆地。焦点对准上元观,我才能领略到这一方水土的奇妙。如果把汉中盆地看作一串葫芦娃,那上元观所在的正是一个大葫芦娃——这里田畴平旷,村落稠密,在农耕时代,这正是富庶繁荣的宜居之地。

富庶之地,也是兵家必争之地——可以想象,这样的地方不但让那些觊觎江山的枭雄军阀垂涎,也是易遭盗匪流寇掳掠之地。

看一看上元观镇的地名,就等于在翻阅一部历史传奇:

南坎营、谢家营、包家营、范家营、张家营、韩家营……驻扎过多少军队呀!

王家堡、龚家堡、南乐堡……防范过多少盗匪流寇啊。

还有张家庵、向日寺、鲜家庙、嵩山寺……凡是宗教繁兴之地,也是生活和美之处。

我从上元观镇这些村庄名字之中,读出了历史的丰厚悠长,也读出它所经历过的沉浮兴衰。

我想走一走这个镇的每一个村落——它的一条老街上,可能三百年前曾走过一个背井离乡的战士;它的一片屋瓦上,可能还残留着八十年前的一颗生锈的子弹;它村边的老石桥上,也许曾有一个行脚僧人依着桥栏歇息过……

上元观镇离汉江古渡口一里路。这一里路上,赖文光曾经筹划北渡汉江,占据汉中以图生存;徐向前曾筹划南渡汉江,奔向川北以求发展。

我走过这一里路,就到了上元观古镇:屋舍俨然,街市热闹——

酒楼上有人喝酒,茶馆里有人闲聊,赌场上一掷千金,街市上南来北往的人在谋生计,老宅里大家的闺秀在绣嫁妆……

这真是占江山之富庶,据人间之繁华,让穷屌丝暴长图富贵之心、让野心家顿生夺江山之意啊。

它只不过是一座乡镇:却有着四围的城墙,有着完整的护城河。第一次来到上元观古镇,我就被惊呆了——这气象,这格局,都不是一座村镇所能包容的。它还有着四平四正的东西南北四条大街,两纵六横十二条街巷——它不是粗糙摆阔的土豪,它有方正俨然的大家气质——

走在古镇上,我跟带我参观的年轻书记玩笑说,你这个镇书记,是县令的气派啊!

这就是上元观:它占山川之形便、拥历史之深长,如果不在这里走一走,你很难发现小小汉中盆地竟然也有如此大气之地。

我被这座古镇迷住了——

走过它的石子铺就的老街,你不知道下边有完备的排水设施——汉中盆地多雨,临江低地潮湿,如果没有完好的排水设施,这小镇在雨季将变成一潭沼泽地。

镇上有许多两层三层的阁楼:雕花的窗口边,仿佛还坐着一位含羞的大家闺秀,她对镜梳妆的样子,把时光定格在五百年前。

烧酒坊伙计忙碌着,热气腾腾,这里地道的米酒,弥散着粮食的芬芳。

老茶馆里坐满了茶客。我曾经在一个冬日来到上元观,看到一群老人坐在茶馆的宽条凳上,围着火盆,悠闲地打着牌、喝着茶、聊着天……我就想,等我老了,一定来此坐坐茶馆,听老人们说说话,跟他们抬抬杠,论古今,讲往事。

我曾经在一个春日来到上元观,街边的一位老妇,摆起了她的绣花摊,她用十六色的彩线,教一位年轻姑娘绣一双鞋垫:在陕南,我小时候生活的农村,绣花鞋垫是未婚姑娘送给情人的定情礼物,我年少的时候特别想要有人送我一双。

我走到镇外,登上城墙,镇上的老人遥指给我看它曾经的四门四堡,城墙上的瞭望楼,俯瞰全镇,密布联通又错落严谨的内部街巷……这座古镇有着完备森严的防御布局,这又把我拉回到几百年前几十年前……

作为汉中盆地典型的平川镇甸,它注定了多灾多难——每一次大军征伐,都会把它蹂躏一通;每一次流寇路过,都会把它洗劫一空……它见多识广,看惯了风云变幻,经历了世事沧桑,一边生息繁荣,一边保卫自己的家园与生活,这又是多么不容易啊!

自打第一次来到上元观,我就喜欢上这个古镇。就像崇敬一位饱经世事的老人,就像钟爱一件历经沧桑的古董。

多年来,我们看过无数的古镇,那些被偷偷摸摸修改了的所谓古迹,那些被明明白白假造出来的所谓古镇,那些为了旅游业而制作的广告,那些出于虚荣而编造的说法……跟这座古色古香的老镇比起来,一定充满了羞愧感。

它就静静地看着你们:让你觉得这些时代的浮泛,都变成了小家子气的含羞带怯。

在上元观古镇的衡家大院,我抚摸着门前的方砖,感受它几百年的温度。我嗅着雕花窗扇上的木香,进入了历史氤氲的久远。我听到了后院里的脚步声,宛如这家的老祖宗从历史的烟尘中走出来,呼叫闲坐的丫头:招呼客人,上茶!

为了这一脉久远的记忆,我对很多人说:到上元观去看看吧,你该知道什么样子才是真正的古镇。

是的,它显得有些破旧不堪,因为经历了几十年的被折腾毁损——这些老宅院的子孙,早已离家多年不再回来,他们不再需要陈年的旧物。

它显得孤独落寞,因为经过几十年的被遗忘——这老镇上的居民,都早已搬往了新街,他们很少再回到老院子,看一眼穿过门槛的青草。

但它也是有幸的。因为被遗忘,因为被冷落,它没有被改造、被抹掉、被修改、被假装……它就像一位旧时代的闺秀,虽然年华已老、皱纹爬上了额头,但她一身的大家贵气,依然袭人;她的衣装陈旧,却是旧时代的芳华;她口音不清,却是原汁原味……

这就是我经常来到上元观的理由,是我喜欢上元观的原因,是我念念不忘上元观的念想。

去年初夏,我骑着一辆自行车到乡村。正是端午节,平畴田野上的油菜花刚刚抹去滚滚金黄波浪,水田里又灌上了清清塘水,到处波光闪闪,农人们正忙着打理水田,预备新栽秧苗。

这是个美丽的时节,我沉醉在五月的乡土芬芳之中。水田边一枝野花俏丽,举着粉紫色的小花临水照影。我骑着自行车飞行在乡村路上,小风吹过,田野明媚。我朝上元观飞奔。

走过一座小村,在村口见到两棵高大的白杨树,团团枝叶在风中绿云般飘摇。树下是一座老石桥,我停下自行车,坐在小石桥栏上歇息。身边的大白杨树上落下纷纷飞絮,一位农妇在桥下的水渠边洗衣。我问农妇:这是哪个村?

农妇指着渠边的一块水泥路牌:昝家庄。

好古老的村名呀,我猝然一惊。这才想起来,这个村住着我的一位朋友,他喜欢写诗,笔名叫云飞,是个中医,他还是这个村的村长,他跟我说过他住在上元观镇昝家庄村。

看到这块路牌,我才知道这个村名的汉字写法。我对云飞说:你这村不是真的吧,像是聊斋里的村庄。他哈哈大笑。

说真的,村口两棵大白杨树,一座老石桥,一座土地庙——这样的配置,再加上这样的一个名字,恐怕也真的只有聊斋里边才有了。我们站在老石桥上闲话,想着聊斋里的村庄,感觉到几分神秘古老。

对,这也是我喜欢上元观的理由:它平凡的外表下,隐匿着时光的密码——它的每一个村庄,每一条街道,每一座老宅,都潜藏着过往的痕迹,透露出历史的暗示。

我站在老石桥上,仿佛听到三百年前的哒哒马蹄声:唔,来者何人?要往哪里去?

隐隐烟尘中,赖文光们声若洪钟:走马上元观,前往汉江渡——挡我者,杀!

风烟俱净,田野明媚。我朝虚空中喊道:走吧,你们都去吧!留下我的上元观,给我一本历史书,让我翻阅五百年。品读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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