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仓古道的历史余音

四川日报 2021-12-07 06:05 大字

恩阳古镇。四川日报全媒体记者 吴传明 摄

考古人员考察米仓道。何嗣猛 摄

米仓道(通江下阎王碥古栈道)。何嗣猛 摄

汉壁道。何嗣猛 摄

打开中国地图,一条山系自西向东横亘在华夏大地中部。这条山系,就是纵横相连的秦岭和大巴山。

巍巍大巴山,绵延川陕甘鄂边境,长1000余公里,成为四川盆地与汉中平原的界山。北面是黄河文明,是中国古代政治文化中心;南面是长江文明,是富饶繁华的“天府之国”。

□杜阳林

在大巴山深处,有一条“北通兴汉,东下渝夔”的古道贯通全境。古道以巴州为中继站,穿越蜀地,蜿蜒向北,通往长安。巴州古名“汉昌”,实则由“汉仓”演绎而来。楚汉相争之时,巴蜀战事少,生产力未遭到破坏,加之賨人兴汉有功,不贡税赋,成了全国最富庶的“天府粮仓”,汉高祖才能迁关中之民“就食蜀汉”。大巴山因此成为民众心中的一座大米仓,似有运之不尽的粮米,故称此段连接秦巴的险峭山脉为“米仓山”,那绵延山川的古道,便是“米仓古道”。

米仓古道全程数千公里,犹如从苍莽大巴山劈开的一道缝,在数百里的山川河谷中曲折通行。沿着米仓古道,跨越千年时空,仿佛仍能听到熟悉而清越的诗词,叩敲金石般地散落于茫茫古道。

历代诗人描述米仓古道的诗作不胜枚举,“飞梁驾绝岭,栈道接危峦”,咏古道之雄险;“春风来回野,晓斗挂空山”,叹古道之秀雅;“鸟道微通处,烟霞锁百辰”,吟古道之神奇。

“米仓青青米仓碧,残阳如诉亦如泣。”上官婉儿在米仓古道写下这首诗时,她自长安迢迢而来,赴巴州看望的章怀太子李贤,已变成一缕亡魂。红颜多情,悲呼哀叹,上官婉儿摩挲着曾留下过李贤指痕的晒经石,珠泪纷落,多少期待终究成烟,空留一场人生的伤悲。

古道沧桑厚重,才子往来不绝。诗坛的千古绝唱《蜀道难》中,有着李白对千里米仓古道青峰秀水、高山险径的诗意描摹:“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诗仙”走过,“诗圣”又至。杜甫沿米仓古道游历巴州,吟诗题铭:“九日应愁思,经时冒险艰。不眠持汉节,何路出巴山。”

晚唐诗人李商隐经常往来于长安与巴蜀之间的米仓古道,于情思黯然中,提笔写下《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从这首千古名篇,后人还发现了巴河一大特征——巴河属山溪性河流,暴雨洪水特征明显,汇流快速,陡涨陡落,与巴人情感之爽利,性格之豪迈,却是一脉相承。

《米仓古道碑志》曰:“北起汉中,经南郑,入南江、通江,越米仓山,南抵巴中;其间西去成都,南至重庆,兵马驰骋,商贾营运,行旅往来,自古为连接巴蜀与外界最壮观、最险峭、最古老的南北交通要道。”

米仓古道来往行人络绎不绝。行旅之人,有腰缠万贯的商贾,有满腹经纶的才子,有穿州过县的伙计。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人们说上一句“早迟恩阳河”,懂得的人会心一笑。

恩阳是米仓古道著名的水码头。“早迟”既有时间之意,又有空间之蕴,即不论早晚,到了恩阳才有一段心旅目的地。另有一层意思,恩阳是苦旅中的曙光,跋涉中的期待,不管行路多么坎坷艰难,总会有恩阳,张开温暖怀抱,迎接游子的到来。

恩阳有恩阳河与之子河环绕,水陆交通便利,能南下襄渝荆楚,北上汉中西安,势控秦巴咽喉。历代历朝在此设郡置县,成为兵家必争之地和通商口岸,古镇由此形成。史料记载,于南北朝时期设义阳郡、义阳县,郡县同治,迄今已1480余年,公元598年义阳县改为恩阳县。

明清时期,恩阳有大小商号150余家,往来于此商人3000余人,客栈、茶坊、酒楼比比皆是。恩阳的街巷如同迷宫交织,民居、商铺、街坊邻水傍山依势而筑。如今古镇保存完好的有17条街巷,近800套民居,均为明清时期建筑。民居多为四合院布局,穿斗木结构,竹篾土夹墙,历经百年风霜而屹立不倒。吊脚楼集中在油房街和姜市街一带,楼阁飞檐翘角,雕梁画栋,最高的达到4层。

恩阳因驿成站,因商聚镇,素来有“日有千人摆手,夜来万盏明灯”之景象。这里物产丰富,手工业发达,也是著名的货物集散地,生姜、面粉、印花布、铸铁产品等销往川东北乃至全国。据传,以前古镇上的人,一半在经商,一半在搬运。恩阳民居的门面多为可拆卸的木板门,并向外伸出一部分,构成木质骑门柜台,便于经商售货。

走过了千年光阴的恩阳,如今仍保留着“生活之居所”的本真滋味,镇上原住民颇多,依旧延续着曾经的生活节奏。一些老人静坐门槛,似看非看地朝着街面,不轻易挪动目光;茶馆的四条长凳围了一张方桌,喝茶的几名男子谈笑风生;一些老太拎着菜篮,缓缓行走,透着烟火人间煦暖而恬淡的气息;一处半掩门扉的小院,有人躺椅打盹,有人打牌娱乐,他们并不探究投递过来的好奇目光,仿佛身处世界之外。

米仓古道上,行至河畔或山腰,还有一种叫“幺店子”的路边小店。它因古道的兴盛而生,又因古道的荒废而逝。

幺店子被称为“幺”,是因为它“小”,设施自然就少,不过粗茶简餐,一方床铺,总能满足旅途之人的需求。不管是山腰还是河边的幺店子,都能见到一种笨拙宽大的板凳,长短不等,笃沉结实。板凳不是让人坐的,而是搁放“背二哥”的货物担子。

“背二哥”是米仓古道流动的风景线,他们背着沉重的货物,走州过县,甚至跨省远行。路途迢迢,幺店子成了“背二哥”心头的渴望和念想。幺店子里,火塘终年不熄,搁着一个硕大的铜壶,壶里从来不缺热汤热水,随时供“背二哥”饮用盥洗。

幺店子提供的粗茶简餐,通常只有两种。一种是“顿儿饭”,一菜一汤一碟泡菜,米饭管够;一种叫“冒儿头”,一只大碗装满饭,用力筑进另一只盛饭的大碗中,米饭便在碗里高高地冒出头,露出喜模喜样来。“冒儿头”配一碗汤一碟泡菜,售价比“顿儿饭”便宜。

幺店子多为大通铺。长长木板上,垫了稻草,铺块看不清颜色的床单,油灯一吹,20多个汉子一起睡下,屋里很快响起鼾声,此起彼伏。

“背二哥”白天握着打杵子,肩扛背磨,一步一杵地丈量脚下古道,汗水溅落于路途,打杵子留下了星星点点的凹痕。漫漫古道,缄默地承接了这个群体的艰辛与疼痛。

历经风霜雪雨,跋涉春夏秋冬,往返古道的“背二哥”,有着相似的弯曲腰背、黢黑脸庞。在历史的河流中,他们的样貌被淘洗得模糊不清,留下的,是苍凉刚劲的歌,至今余音袅袅:我是巴山背二哥,打一杵来唱支歌;太阳送我上巴山,月亮伴我下巴河……大巴山来诺水河,造孽不过背二哥;夏天两头顶日月,冬天只有毛裹脚。

“背二哥”随着高亢的山歌野调,走进幺店子,像是进入亲戚的屋子。抽叶子烟的店主,会从烟锅里捻出一撮,递给前来投宿的“背二哥”品尝。土巴碗里盛着茶,茶是店家从山顶采摘的老鹰茶,翻滚沉浮的茶水,变成了“背二哥”口里的一缕醇香。

秦巴山区使我国中部与西部相联,独特的地理位置,让它成为兵家必争之地。3000多年来,秦巴山区多次发生战争,最早可追溯到武王伐纣时期。

《华阳国志·巴志》载:“周武王伐纣,实得巴蜀之师”“巴师勇锐,歌舞以凌殷人,前徒倒戈,故世称之曰‘武王伐纣,前歌后舞’也”。史书所记载的,是3000年前决定商周命运的大战——牧野之战。这是一场以小博大、以弱击强的战争,代表着商周两国的殊死较量。巴人头戴狰狞面具,舞刀而跃,持盾而歌,身形灵敏,吼声震天。犹如两军交战,擂响了战鼓。

经春秋、战国,巴国出现了一位英雄——巴蔓子将军。当时巴国内乱,国君遭受胁迫,巴蔓子向楚国国君求援,并许巴国三座城池为酬。内乱平息,楚国使臣来求践约,巴蔓子铿锵作答:“许诺,为大丈夫之言。然,巴国疆土不可分,人臣岂能私下割城。吾宁可一死,以谢食言之罪。”话音落牙,即慨然自刎,血涌如泉,割头献与使者,满座皆大惊。巴蔓子身上,是巴人族群忠勇节义,重信践诺的缩影。

汉高祖刘邦平定三秦,招募了一批巴人士兵“为汉先锋”,这些巴人士兵“锐气喜舞”,颇为刘邦赞赏,“乃命乐人习之,所谓巴渝舞也”。刘邦将巴人与猛兽、部族斗争、抵御强敌时发展的集体性阵前歌舞,转化为一种宫廷舞蹈“巴渝舞”。表演时,舞者披盔甲、持长矛、握弩箭,口唱战歌,乐舞交作,边歌边舞,后面伴奏者,则击鼓顿足,以壮声威。司马相如在《子虚赋》中这样描绘巴渝舞的壮观场面:“千人唱,万人和,山陵为之震动,山谷为之荡波。”

巴中南江县焦家河与韩溪河交汇处,形成了两河口。“韩溪河”原名“寒溪河”,当地有歌谣流传:“不是韩溪一夜涨,哪得汉家四百年”。这条河流,与“萧何月下追韩信”的故事息息相关。在秦末农民战争中,韩信曾多次向项羽献计,但始终不被采纳,于是他去投奔了刘邦。然而,在刘邦那里,他也一直未被重用。失望之极,韩信中途离去,萧何立即将其追回,并向刘邦推荐韩信。正因当年萧何追韩信曾途经此处,寒溪河被改为“韩溪河”,两岸的高山也被称为“截贤岭”。

战争、厮杀、血腥,光阴流转3000年,透过风雨侵蚀的岩石,似乎还能听见当年的战马嘶鸣、旧时的战鼓擂响。兵家必争,往来喧扰,为古道写下了铁血的本质、丹心的传承。古道从此生长出一副民族脊梁,不肯轻易弯腰低头,从来拒绝伏小认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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