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骑驴入剑门
读史札记
□ 王丽红
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销魂。
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这一年陆游49岁，被朝廷从陕西南郑前线调回后方成都，途经剑门关，写下这首《剑门道中遇微雨》。陆翁的诗历来气宇轩昂，雄浑奔放，常常是“铁马横戈”“气吞残虏”的气概和“一身报国有万死”的豪迈。而这首诗却写得凄清流转，有些哀哀怨怨。也难怪，来南郑时陆游是怀着大干一场的决心来的，如今无功而返，不愁才怪。
陆游两岁时，北宋灭亡，家乡汴梁被金兵攻陷，为逃避战乱，他随家人颠沛流离逃到江南。虽是年幼的南渡之民，却也刻下了流亡的耻辱记忆，父亲陆宰爱国心切，常与朋友谈论国事，相对垂泪，陆游从小便埋下了报国的种子。“少年志欲扫胡尘”，在主战还是主和的争论中，他坚定地反对议和，连参加科考的文章，字字句句都是如何光复国土。而此时高宗主政，秦桧当权，陆游的这种政治主张自然不受待见，仕途坎坷。
熬到高宗成了太上皇，孝宗即位，这正是孝宗锐意图强的时候，陆游终于得到重用，直接被赐进士，外放到南宋对金兵东防线的重镇江苏镇江任通判。而此后，他的仕途起伏，总是与主战派和主和派的激烈斗争相关。受重用时他曾亲自起草机要文件，提出了许多军事策略和政治措施。但不久后因前线战败，主和派再占上风，陆游先被罢黜，后任闲职，雄图大略、报国之志还是难以实现。
仕途不顺，而从小就显露出来的诗才却遮掩不住、光芒四射，到四十岁左右时，因才华出众，风格豪迈，和李白有相似之处，陆游甚至被称为“小李白”。
三年后，主战派领袖王炎到四川任宣抚使，杀敌心切，将帅帐移至汉中南郑前线。因为赏识陆游，将他招致麾下。这正是陆游梦寐以求的报国机会，他立即动身，自广元北上，经大安、金牛，抵达汉中。“马蹄初喜踏梁州”，在前线，他满心喜悦，积极参与军事，进言献策，习文练武，检阅部队，打猎练兵，处理军务。甚至在林中射杀过老虎，与敌人发生过遭遇战。“大散关头北望奉，自期谈笑扫胡尘”“去年射虎南山中，夜归急雪满貂裘”“朝看十万阅武罢，幕驰三百巡边行”。紧张艰苦而又豪迈热烈的军旅生活给了陆游无限的希望。
然而事与愿违。乾道八年九月，陆游为王炎草拟的驱逐金人、收复中原的《平戎策》被朝廷否决，朝廷召回王炎，幕府随即解散，陆游也被调离南郑，赴成都任府路安抚司参议官。成都是当时除临安外最热闹的都市，远离战地，退居繁华，这对一心想驰骋疆场的陆游来说，犹如当头一棒，希望再次破灭。《剑门道中遇微雨》正是这种心境下的诗作。
“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销魂。”奔波在远离前线的漫漫旅途中，身上不仅沾满尘土，还夹杂着昨夜的酒渍，可即便醉酒放浪也无法排解惆怅。剑门天下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回头望去崇山峻岭，哪里还有前线南郑的踪影？本以为终于可以施展抱负救国壮志，付出了巨大热情和努力，而这一切却偏偏付诸东流，怎能不让人抑郁愤激、悲伤消沉？
“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这两句正是“远游无处不销魂”的原因。回想自己数十年间仕途的坎坷，千万里路上壮志难酬的遭遇，在极度惆怅之中暗自疑惑，难道自己只应当做个诗人吗？要不然怎么会在这阴风细雨的鬼天气里，骑着驴子走入剑门呢？陆游想骑的明明是能驰骋疆场的战马，可彼时能产马的西北、西南都被占了，这怕是中国历史上最缺少马匹的时代，前线都不够用，怎么会给向后方撤退的陆游呢？不得不说，骑驴这形象也真是符合诗人的气质。李白、杜甫、李贺、贾岛都有骑驴吟诗的故事，而且多半落魄潦倒。诗人陆游，此时也黯然销魂，骑驴入蜀，诗乃自然。
孔子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义，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诗可以激发情志，可以观察社会，可以交往朋友，可以怨怼不平。近可以侍奉父母，远可以侍奉君王，还可以知道不少鸟兽草木的名称。
对陆游来说，这首诗里，更多的是怨怼。对报国无门的愤慨，对诗人身份的疑惑。想来真有些讽刺，写诗最高产的时候，恰恰是他最不想当诗人的时候。甚至12年后，他终于等到被再次启用，上京面圣，63岁的孝宗已无当年的锐气，面对只比他小两岁却依然满怀激情的陆游，只淡淡地说，你即将上任的严州，山水甚好，多写些诗吧……
宋朝时，人的平均寿命只有30多岁，陆游长寿，活到了84岁。可84岁的人生里，梦寐以求的军旅生涯只有短短一年，生命垂暮之时，也终未见得“九州同”，国仇家恨未雪耻，让陆游终生抱憾，万篇诗作也难解他心中惆怅，只能在弥留之际，仍心心念念叮嘱儿子：“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勿忘告乃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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