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启华:子庄艺术属于全世界

成都日报 2021-10-11 10:31 大字

记者采访任启华(中)与陈寿梅(右)

《石壶山水笺谱》之一

《龙泉三百梯》

《龙泉山水册》之一

《锦官城外柏森森》

1973年,成都仁厚街11号院,陈子庄夫妇与女儿寿梅以及外侄合影选自陈寿民《父亲陈子庄》

陈子庄

陈子庄自画像

任启华 蒋蓝 摄

本报记者 蒋蓝 文 图片除署名外均由受访者提供

提要

20世纪川籍美术大家里,张大千、陈子庄无疑是执牛耳者。张大千集传统之大成,而陈子庄在传统基础上更有新拓展。

陈子庄的忘年之交任启华收藏了逾百件陈子庄画作精品,估值近1亿元。40多年来他坚守与陈子庄的友情,从未为金钱所动而卖画。2014年—2019年,任启华先后4次把逾百件陈子庄真迹捐赠四川省博物院,经四川省文物局专家鉴定,这批藏品全为真迹。受其感召,2020年10月画家余德普将7件陈子庄书画无偿捐赠四川省博物院……加上博物院原藏,一共170件陈子庄真迹,四川省博物院由此成为国内收藏陈子庄真迹最多的机构。

嘉宾

任启华,国画家,美术研究者。1935年生于安徽宿州,1954年考入中央美术学院华东分院国画系,师从潘天寿、顾坤伯等大师。1957年参加永乐宫壁画临摹工作团。1959年毕业后分配到四川省文化局美术工作室。1961年至1963年先后参与筹备《五人画展》《广元、剑阁写生画展》等。创作的《夜行秦岭》《沸腾的盐都》《春闲人行早》等作品,相继参加1960年以后四川省历次画展。近著有《石壶绘事》《巴蜀过客》。

对话

学艺术岂能只重技法

记者(以下简称记):您还记得与陈子庄初见时的场景吗?

任启华(以下简称任):记得是1959年,那时我24岁,从浙江美院(现中国美术学院前身)国画系毕业,经潘天寿院长推荐,来到四川省文化局美术工作室工作,负责组织画家进行国画创作。当时正在举办庆祝新中国成立10周年画展,很多画家的画都陈列在场。有一幅名叫《雨后芭蕉》的画引起了我的注意,这就是陈子庄的作品。我并不知这幅画的作者是何许人也,当时陈子庄在四川本地知名度非常高,可是外地人知道他的并不多。

在成都初展期间,我所在的美工室邀请参展画家召开了一个美术座谈会,门口进来一个人,40多岁,个子大概一米八几,很是魁梧强壮,穿一件蓝色对襟大褂,脚上的布鞋还是破的。他走到我旁边坐下,在签到簿上签名:陈子庄。他爽朗健谈,坦诚开朗,非常有亲和力。

记:您与陈子庄年龄相差20余岁,共同话题是什么?

任:当时他已是颇有名气的国画家,有着丰富的人生阅历和独到见解,对我这样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很有指点和呵护之意。我们交流的都是艺术创作,其他则涉猎极少,尤其是他的经历,他从没主动提,我也没问,后来才知道他的家庭状况不容乐观。

记:陈子庄放过牛、练过武、参过军,你们涉及这些话题吗?他晚年的弟子陈滞冬给我谈到过他的武功。

任:那时他从来不讲以前的事,也没有对我提过练武的事,但回想起来可能有一些不自觉的流露。中壮年时期的陈先生一直给人一种雄赳赳的感觉,声音洪亮,精气神十足,走路健步如飞。他年轻时的经历,练武的往事,都是在他1976年去世后,我去荣昌找他的老朋友,才有所了解。

陈寿梅:爸爸也从不对子女提及练武之事,但他的确找人做过一把木剑,经常练华佗的“五禽戏”锻炼身体。那时我大哥很调皮、叛逆,与父亲吵架,甚至撸起了袖子,父亲大喝一声:“你敢跟我动手!?”大哥立即就跑开了,他知道父亲厉害。父亲口述之《谈艺录》上有这样一段描述:“成都有河北人国术师李翁雅轩,今已八十余岁,打太极拳是全国第一,吾与翁交谊甚厚,尝见其打拳,一手未止,二手又起,连绵不断,宛如游龙,人如在云中穿行……完全是神在指挥。李翁对其女道:‘你不要学我的姿态,要学我的神态。你可常自闭目凝思,揣摩我的神态,久之自得。’拳艺犹以神运,学艺术还能只重技法吗?”深湛的文化底蕴,使他获得了打通文武的妙境。

艰难岁月 获赠百余幅精品

记:您与子庄先生以画相交,有什么事让您记忆犹新?

任:让我惊叹的是陈先生的才华。他作画速度快,有一次青羊宫举办画展邀他作画,他在我办公室画了一幅丈二的《荷花鸳鸯》立轴,只用了两小时,画作水平非常高。展后他的画被新都宝光寺购买收藏。他尤其爱画册页小品,往往成组成套,一气呵成,短短数小时完成,且构图、笔法等皆无重复,各具特色。

记得是1961年,我参与筹备四川省文化局美工室举办的“五人画展”,邀请了冯灌父、姚石倩、周抡园、赵蕴玉、陈子庄参与。我们请画家每人拿出30幅画,其他4位家里都有存画,但陈子庄没有。于是从画展筹备阶段起到展览开幕的3个月里,他完成了几十幅,入选了30多幅。当时画家生活都不宽裕,毕竟画画是额外开支,所以画展上每幅都标了价,这也算是新中国成立后全国画展卖画的特例。陈子庄的画卖得最好,不仅展品全部卖完,而且好多没买到的还追到他家里去请他画,他也很爽快地答应了。这次画展后,陈子庄名声更响,求画者一时间络绎不绝。

记:陈子庄前前后后送了您百余幅画作,为什么送这么多?

任:最主要的原因是相交融洽,因为我们在艺术上有共同的爱好、观点。他有时来我办公室作画,我办公室面积大,三面有窗,还有一个大画案。他画好就让我欣赏和品评,有些画就送给我了。1972年到1974年,他家里条件艰难,他长期生病,妻子精神状态不佳,家里也缺乏画画的条件,因我和他住得较近,我家又安静,所以他星期天也常来我家,兴致好的时候就画,前前后后留下了许多精品。

“五人画展”筹备期间,我们探讨中国山水画创作问题,他特别强调树木在山水画构成方面占有重要甚至主体位置,而当时很多画家不注重画树。兴之所至,他展纸运笔,一气呵成,画了4幅以树木为主的册页,画出了不同的形态、组合、题材。这4幅画已捐给了四川省博物院,名为“丛林册”。

陈子庄在我家画的画,大都是和我讨论艺术、研究学问的结果,我将这些画妥善保存起来,日积月累,收藏了上百幅。这些画作大多是他巅峰时期的作品,有着很高的艺术价值,有许多画甚至都没展出过,的确很珍贵。

从1972年到我离开成都,这段时间我主要是精神上给他一些支持,他家庭困难的主要原因是妻子发病,这段时间他经济上不是非常困难,后来他住了院,情况就不乐观了。1975年我调回安徽工作,刚走不久他就住院了。我们一直保持通信联系,他告诉我住院的情况、家里的情况。我在安徽买了几次治疗心脏病的紧缺药寄给他,也寄了一些副食品和钱。没想到几个月后,他就溘然长逝了……

最高的画格是讲气

记:龙泉驿(今龙泉镇)为“东大路”通往重庆的要道。当地人云“上山十五里,下山十五里”,是其道路长也。山泉铺、黄家湾、高洞子、乱石岗、牛望坡……皆是地名,子庄先生1972年春来此写生,对龙泉山印象颇佳,说:“此中有佳境,欲说已忘言。”这是自然意趣的流露,后精心绘制为30余幅的《龙泉山水册》。

任:子庄曾说:最高的画格是讲气。这种“气”既指中国传统哲学中所定义的精神本源,也指蕴含于艺术家胸间的生命之力。大约1932年—1934年期间,子庄拜著名学者萧仲伦为师,学习老庄著作和《楚辞》《诗经》等,由此打下了极好的文化基础。萧仲伦的夫人也习画,他们的儿子就是哲学家萧萐父。子庄曾说:“我的画是形而上的,不是形而下的。”

《龙泉山水册》画成后,其中的题款就用了近3个月的时间,子庄与学者谢慕沙、胡瑞昌、胡瑞祥先生研究过,字斟句酌,一丝不苟。很可惜,《龙泉山水册》被人卖出后,我们难以逐一揣摩子庄绘制这批精品的心迹与匠心。

包括子庄赠送、售卖给诗人戈壁舟的上百幅精品,后来也流通到了海内外藏家手里,难以一窥全貌……令人惋惜。

记:1963年陈子庄应成都武侯祠博物馆之邀,以杜诗《蜀相》中名句而绘制巨幅《锦官城外柏森森》,历来被誉为子庄巨作,有人说它是借鉴了白石老人惯用的中景构图法。

任:我的看法是此作尚不能算子庄的艺术顶峰之作,原因有三,一是具有漫画手法的布景,比如武侯祠大门等,是生硬加入的。二是柏树枝干的笔触有些乱,未能实现树与建筑融为一体。三是缺乏大环境构图,尚不属于严密构思之作。当然这是我的个人之见。

估值一亿 无偿捐出报知音

记:您为什么要把陈子庄之作无偿捐出?

任:我认为美术创作所蕴含的艺术价值,不应是笼中之鸟,仅仅被个人和少数人收藏和欣赏,它应面向公众,让所有人都从中受到美的熏陶。将有价值的艺术品放在私人收藏中,得不到大家的鉴赏,是不妥当的。

我觉得陈子庄画作,除了临时展览外,应该有一个更加稳定、长期的对外展示空间,这只能通过大型国有博物院(馆)来实现,而且博物院还能组织专业人员对画作的艺术思想内涵进一步挖掘和研究,让它为中华文化作出更深入的贡献。陈子庄的画不仅具有美学艺术价值,他经历了我们国家多个历史时期,对人生、文化有深入的理解,所以融会贯通地展现了传统文化的真正内核,展出和研究他的画,当下文化意义非同一般。所以,我决定捐出去,让它们拥有更好的归宿。我们应进一步建立“陈子庄艺术研究院”,编辑《陈子庄全集》,他不仅属于四川,属于成都,子庄艺术属于全世界。

我听朋友说,四川省博物院接受张大千家属捐赠的作品后,成立了张大千书画艺术专馆。这符合我对陈子庄作品进行展示、研究、推广的期望,这对陈子庄来说也有特殊意义,因为成都不仅是我与他相识相交之地,也是养育和成就陈子庄的地方。选择成都作为陈子庄画作之家,非常适合。

四川省博物院从领导到工作人员都对我捐画这件事高度重视,2014年成立了“陈子庄艺术研究工作室”,在我的参与下开展了对陈子庄画作的研究和推广工作。2017年7月,省博领导还亲自带队来安徽拜访我,他们的诚意让我很受感动。

记:您与子庄先生有合影吗?我知道,收藏子庄画作,就是铭记这段真挚之情。

任:我与他在朝天门码头的唯一一张合照,拍照者寄给我时丢失了,终生遗憾。我的这批子庄真迹,四川省博物院曾请文物局专家鉴定过,全为真迹,给出了近1亿元的估值。之前有人曾表示想收购,也有人劝我卖掉。我没有想过把陈子庄的画拿来卖,连念头都不曾有。这样珍贵的艺术品是不可以用物质的价值来衡量的,我和陈先生的交往也只是为了艺术,陈先生送给我的画是艺术、是情谊、是信任、是知音,唯独不是钱,它们对我的意义也是如此。

手记

2021年9月20日

我与任启华首次见面,还是2014年3月由成都市文化局主办,成都博物馆协办、成都武侯祠博物馆承办的《百年陈子庄作品展》期间。大家云集,他也很忙,只是匆匆交谈了几句。记得他充满深情地回忆:“陈子庄幼年喜欢画画,但私塾老师不屑地说:‘你能画出头,我手板心煎鱼给你吃!’几十年过去了,子庄先生名满天下,准备手板心煎鱼的老先生以及那些曾经看不起子庄的人呢,哈哈!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这一幕,给我留下了难以忘怀的印象。

中秋前夕,任启华再次来蓉,处理与四川省博物院的捐赠善后事宜。当日下午我赶到省博,见到了儒雅的任先生,还首次见到了陈子庄的女儿陈寿梅。任先生谈到了曾任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四川美术家协会副主席等职的美术家吴凡,吴凡一直不遗余力地推介陈子庄艺术,发表相关文章10余篇,对宣传陈子庄艺术起了很大作用,他始终悉心保管着陈子庄赠给他的书画,晚年抱病沉疴之际,还念念不忘将画作交给国家。2014年,他委托家属无偿捐赠24件陈子庄书画给四川省博物院。

任启华说:“我们需要吴凡这样的高尚精神,才对得起陈子庄伟大的艺术情操与艺术追求。陈子庄的艺术不能用金钱来衡量,如果谁和我谈钱,那我们就说不到一起了!我手里这批陈子庄作品,我从来就认为是属于国家的,应该得到系统的研究和展示!”

陈寿梅生于1957年,她讲述了一段哥哥陈寿眉溺亡前后、由此引发家庭巨变的详细过程:“我哥哥自幼喜欢画画,尤其喜欢画猴子。1968年夏天,母亲带着我和哥哥,在五通桥汽车站转车,哥哥要我看着行李,他出去一下……哪里知道,那就是人生最后一面!天气太热了,他偷偷下河游泳。其实他游泳技术很好……哥哥的遗体当晚被当地驻军帮助打捞起来,安葬在五通桥车站边一个山包上。那年我母亲44岁,刺激太大了,当晚就出现胡言乱语状态,从此落下了疯癫症……”

1960年代晚期,陈子庄的确陷入极度困苦之中。几个子女渐渐长大,吃饭看涨,且均无分文收入,他就像陷入了一个泥潭。他偶尔在锦江望江楼畔散步、散心……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就是在这样的情景下,他写了一首自况诗《题山水》:

百年难得诗千首,

画里青山便是家。

莫愁明日无米煮,

河东分我一杯霞。

有骨、有力、有情,悲痛浸纸,以至于漫漶了所有的仁义道德、高头讲章,因为骨髓里流出的全是悲痛,但一道神奇的亮银越悲痛之峰而起,在高空缓慢地打开了它的垂天之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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