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潭女儿心
鸟瞰皇泽寺
赵辉摄
云淡风轻。
这样温婉的秋天在广元并不常见。广元的秋天往往是艳阳当空，天空湛蓝透澈得要命，阳光中那份刺人的硬久久不能被秋风剥离。桂花的馥郁在整个城市弥漫，在皇泽寺则更是浓得化不开。
嘉陵江被西岸山体一挡,如手肘一弯，向南流去。肘弯处又出现一面崖壁，适合开窟造像，于是，西佛龛（乌奴寺、川主庙）在北魏便抱崖而建，亭台楼阁及摩崖造像随山势展开。
一
随着武则天地位的登峰造极，这里的寺庙、山水随之被金表。“皇恩浩荡，泽及故里”，唐末乌奴寺便更名皇泽寺，江潭改称黑龙潭（乌龙潭），西山改称乌龙山，东山改称凤凰山。
皇泽寺傍嘉陵江临金牛古道，路人每到寺庙题咏自然会围绕武则天和这方山水动一番心思。李商隐首次在《利州江潭作（感孕金轮所）》一诗中记录了武士彟之妻杨氏（隋王室杨达之女）“乌龙感孕”传说：“神剑飞来不易销，碧潭珍重驻兰桡。自携明月移灯疾，欲就行云散锦遥。河伯轩窗通贝阙，水宫帷箔卷冰绡。他时燕脯无人寄，雨满空城蕙叶雕。”此后被《與地纪胜》等多种典籍记载。
李商隐就事论事，最为客观。宋朝程朱理学成为主流价值观后，人们开始向武则天泼污，明清时代更甚，污言秽语像一柄柄尖利的匕首，恨不得把武则天从坟墓里拉起来再杀一次。“牝鸡司晨”等性别歧视语随口而出张口就来，美丽的嘉陵江在他们笔下，成为感孕“祸胎”的“祸水”。直到解放后，宋庆龄说“武则天是封建时代杰出的女政治家”，人们方对武则天开始客观评价。郭沫若为创作话剧《武则天》来广元采风时，题联“政启开元治宏贞观，芳流剑阁光被利州”，客观中有一份褒奖，至今被作为皇泽寺大门门联。
二圣殿里，李治、武则天并坐朝堂。看着英气逼人的武后铜像，我想象着她第一次扯掉帘子，直接走向朝堂与李治并肩而坐的情形，朝官们一个个定是惊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觑吧！很多朝官不服，行吗？谁叫皇帝李治决处优柔，又染风眩，常常头痛欲裂呢？
决处果断、思路清晰的武媚娘是唯一能帮他的人。
垂帘听政在中国历史上屡见不鲜，二圣临朝实属罕见。《资治通鉴》载:“天下大权，悉归中宫，黜陟杀生，决于其口，天子拱手而已，中外谓之二圣。”武则天从幕后走向台前，是她走向至尊皇位最重要、最漂亮的一步。
两侧站立高宗、武周朝时期的9位著名大臣:李绩、李义府、魏元忠、李昭德、狄仁杰、娄师德、张柬之、来俊臣、上官婉儿。正邪并存，但都能被她驾驭且对她忠心不二，足见武则天深谙用人之道。从中可窥武则天性格的双面性。重用李义府、来俊臣等人，让她必须承担的后人对她的诟病。总体来看，武则天成就过不少一身正气的大臣，选人用人君子多于小人，正大于负。
上官婉儿是忝列其中的唯一女官。上官婉儿的父亲、祖父均因反对武则天做皇后被武则天所杀。当婉儿走向她时，那颗报仇的初心武则天不是没察觉，但她惜其文采，大胆将仇人之女留在身边做秘书。
有才才会惜才，胆量得靠心胸和智慧支撑。冰雪聪明的婉儿岂是等闲之辈，从报仇到死心塌地忠诚，一生做其“内宰相”，仅凭她俩这一传奇关系，武则天的性格魅力就有解读不完的密码，绝非一句“性巧慧，多权术”所能概括。最起码，说明武则天心域宽宏。如果说婉儿为一介女流，武可从性别的相通处来拿捏她，那么再来看她对骆宾王的态度。骆宾王《讨武檄文》立论严正，先声夺人，将她置于被告席上列数其罪：“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可谓一针见血入骨三分，可她读到这里还嬉笑自若。当读到“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句时，惊问是谁写的，叹道：“有如此才，而使之沦落不遇，宰相之过也！”这是何等胸襟啊！就算男性皇帝，又有几人能及？
再来看她还政李唐的智举。很多人把武则天晚年还政李唐归因于狄仁杰等大臣的文谏，“神龙政变”的兵谏。事实上，武则天对于选谁做接班人的问题早有思考和打算，对于武氏后裔的才学、品行及在朝中的威信早就看在眼里，知道他们不堪大用，所以才暗中接回李显。可以这么说，武则天晚年还政李唐是历史的必然选择，也是武则天的必然选择，狄仁杰等大臣的劝谏不过是一剂强心针，而神龙革命则是把武则天的计划强制性提前了。晚年的武则天重用宠臣沉迷享乐不假，但她也在反思、忏悔，公元700年在嵩山投掷除罪金简(河南博物馆藏)就是证明。她世事洞明，不可能想不到传位给武氏的后果：又一场喋血惨案而已。止戈息武，让天下长享太平是武则天的基本执政理想和理念。虽然她为了扫除皇权障碍，也曾大开杀戒，但这是每个封建帝王必不可少的手段，不能与其执政理念混同。
小女子，大胸襟，大格局！
就像寺前乌龙潭，江潭虽小，但直通大海！
二
与一般寺庙不同，皇泽寺内没有大雄宝殿，代替大雄宝殿的是则天大殿，供奉武后真容石刻像，浓缩了武则天一生精华。
建宝成铁路寺内出土了广政碑，郭老依据此碑考证武则天出生于广元。此碑的奇特之处在于，每遇“后”、“天后”则抬头定格，遇敬语则空三格。“一遇灾事，军民祈祷于天后之庙，无不响应。”说明唐五代时期，武则天被利州奉为神明，敬重有加。
菩萨装扮的武后真容石刻外塑金身，存放则天殿后紧靠崖壁的小龛内。垂暮之年的武瞾，肌肉松弛下垂，已难觅年轻时的绝代芳华：唐太宗一见便赐名“媚娘”，李治一见便暗生情愫，这到底是一种怎样的美呢？
《新唐书》《旧唐书》《广元县志》记载：星象大师袁天罡在利州都督府给武士彟一家看相，当看了“尚在襁褓”、“身着男装”的婴孩武则天时，用了“日角龙颜”、“龙睛凤颈”等形容词；崔融在《则天大圣皇后哀册文》中说她“奇相月偃，惠心泉塞。”偃者，匿也，意思是美得月亮都不敢出来了。唐张萱的《武后行从图》，明刻本《历代帝后像》，故宫清代《武则天绘像》等均为后人想象而作。文字记载和绘画，都难窥武瞾真容。这尊石刻虽难满足后人对媚娘年轻美貌的想象，但毕竟是全国唯一则天真容，实属难得。
这全国独一无二的文物，也因对武则天的褒贬并至、毁誉不一而几经沉浮，频遭磨难。乾隆年间广元知县张庚莫去皇泽寺参拜这尊石像时，告知被“某公”打翻在地弃于乱草丛中，他不同意这种做法，并复原真像，石像才得以保存至今。在众多污水泼向武则天的历史大背景下，张庚莫对武则天的一份尊敬着实难得。
游客大多走马观花，拍拍照片，一老年男士对着武瞾金身毫无敬畏地点评。而对于武则天一生的成就和才学，比如那飞白体的升仙太子碑拓片，“建言十二事”等却充耳不闻，假装看不见。
时至今天，对武则天仍如此苛刻。我真想带他去二圣殿读读殿外柱联：“史分正稗，褒耶贬耶非定评，如果凭心论，岂止六宫粉黛无颜色。理有长短，抑也扬也实难度，何妨放眼量，曾经万国衣冠拜冕旒。”看看人家这心胸，这语气。
皇泽寺的楹联大多气势磅礴，霸气十足，什么“关河在望，日月当空”之类的，唯有这幅有礼有节，让人心气顺畅。
登上第三重大殿大佛楼，大佛窟震撼而立。隋代造像代表性作品，大气、精细，为皇泽寺1200余躯摩崖之最。
有人说隋代石窟造像的华丽精湛，预示着一个盛世的到来。此龛为隋文帝四子蜀王杨秀请长安高僧开凿，如此大气的布局没有选择千佛崖而选择这里，像一个隐喻，呼之欲出。10年后的贞观初年，武士彟由利州刺史升任利州都督。县志记载，此龛唐初建成。也就是说大佛龛刚刚完工，便成为武则天的佛教启蒙地。
武则天母亲信佛，皇泽寺12、13号佛窟为武士彟夫妇开凿，幼年武则天跟随父母在这里礼佛，幼小心灵埋下佛教种子；太宗死后去感业寺出家为尼，佛教种子开始萌芽；当皇后时在洛阳捐脂粉钱造卢舍那佛，应有几分虔诚；重用薛怀义伪造《大云经疏》为自己当皇帝制造舆论明显是对佛教的利用；称帝后为《华严经》做开经偈“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义”可谓经典，历代高僧大德都难以超越，应该是悟得佛法真意了吧；死后居然有人在她出生地刻一尊菩萨装的老年真容石刻，供人祭祀。
武则天的自然生命从生到死、政治生命从头到尾都与佛紧密交织。像一组玄妙的方程式，在人类社会的三维空间，我，无解。我不明白，在大气磅礴的乾陵，我眼里尽是媚娘的小女儿心态；在这小小的皇泽寺里，尽显武则天的宽宏大气；洛阳自不必说，武瞾的生命光辉穿越千年之后仍咄咄逼人。
小时候逛皇泽寺以为大佛楼主佛阿弥陀佛是武则天，这种认识持续到参加工作，当我羞怯地袒露曾经的无知与可笑时，有人告诉我，一位台湾学者曾经都这样认为，回去还写了文章传世。呵呵，顿觉安慰。
转身扶栏，一江秋水澄明澹然，送出一代女皇，碎了万年时光，留下乌龙感孕、凤凰起飞的千古传奇。
2016年9月22日（农历秋分）本报记者熊芙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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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阁新闻，新鲜有料。可以走尽是天涯，难以品尽是故乡。距离剑阁县再远也不是问题。世界很大，期待在此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