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的日出 读马 平《我看日出的地方》漫笔

广安日报 2019-12-01 00:55 大字

□余 仪

这一个来月,作家朋友马平的新作《我看日出的地方》(《人民文学》9月号),成了我看日出的地方。隔三岔五的清晨,看几节,放下;再看几节,再放下……如此断断续续阅读,直到今天早上,才读完了“尾声”。一部中篇小说,读了这么久,跳动的文字如那“人世间最好看的背影”,鲜活的形象是那“百看不厌的朝日”,让人一看着迷而不忍卒读,手不释卷却又掩卷不已,像老牛吃草一样,咀嚼、吞咽、反刍、再吞咽……

马平以独特的视角在“我看日出的地方”,扫描了飞速发展的信息时代农耕文明与城市文明的冲突和矛盾,透视出城市化进程与生态文明兴起的浪潮中农业、农村、农民的前途命运。面对波澜壮阔的时代背景和五光十色的海量题材,作家没有拉起大开大阖的架构,进行宏大的叙事,而是通过一个个小人物悲婉的故事,以解剖刀般的犀利笔触,剖析贫困现象的本质,揭露人性的丑陋和嬗变。

马平先生曾说:贫穷是一种丑陋。在这部作品中,他借“么爹”讲述“绝情”之口,说出了“……不仅仅是因为穷”的哲理之悟。

关注贫穷,更关注贫穷背后的人性,展示农村、农民人生沉浮及其人性的嬗变,这是马平近年来鲜明的创作倾向。2017年8月《人民文学》发表的《高腔》,就是马平这一创作风格形成的开端。《高腔》生动地描述脱贫攻坚这个亘古未有的大事变,不仅改变了农村的山河,更改变了农民的心志。扶贫的“高腔”,唱出了人生的幻变、人格的升华、人性的解放、人类的进步。因此,《高腔》自然地唱出了这样的主旋律——贫穷使穷人变成了“废人”,扶贫把“废人”变成了新人。可以说,脱贫是时代的高腔,《高腔》是人性的升调。

深度描写贫穷,深入挖掘本质,深刻揭示人性,这反映出马平“深扎”(深入生活、扎根人民)以后创作境界的跃迁。它超越了孔夫子“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的人生态度和等级观念,历史性地把穷苦与情义放到了一架天平上,衡出了“情义无价”的人性价值。《我看日出的地方》所演绎的,就是这样一个“情义感化”的救赎故事。

故事的“救赎”,是在“赎情、赎命、赎树、赎罪”这四部曲中渐次展开的。作家以素描的笔法,描述人物和事件;以兼工带写的方式,刻画情节和场景。精粹而生动的语言,非俗而鲜活的形象,给读者以四维真实的画面感和如临其境的现场感。

“赎情”的描述令人感怆。在月色溶溶的湖边,“我”把一箱子未寄出的情书,化为了弔挽心上人亡灵的纸钱。

“火苗闪了闪,燃起了一个字,接着,燃起了一句话……

那成篇燃烧的话,腾起了一团亮光……”

父子二人都在痴情不渝地“赎情”。

“父亲”在“母亲”离世后的二十来年里,“时不时上半夜出去,下半夜回来”。

“那是,那些夜里,他都去看你妈了……”

我发现我已经站了起来。

么爹连连打手势,我却没有坐下来。他说:“你妈很漂亮,她要不是喜欢那紫薇树,说不定不会嫁给你爹呢!你妈走以后,要不是还有个你,你爹说不定不会往下活呢!我敢肯定,他遇事想不开,或者,他拿不定主意,就会在夜里出门,到你妈坟前去说说话……”

与此相映,“赎命”的情节令人欷歔;“赎树”的艰韧令人拍案;而“赎罪”的惊异,更令人不禁抚掌击节!“父亲”“么爹”和“我”以及“焦海燕”“胖哥”,对万千爱怜于一身、千辛万苦要赎回的百年紫薇去留态度的转变,出乎意料又出神入化。爱恨情仇,化为无形;纯情大义,訇然有彰。贫穷背后的丑陋,欲流漩下的罪恶,该过去的尽皆成为了过去。沉沦的人性在此间升华,即使钱眼儿里的“胖哥”“焦海燕”,也还有情义无价的救赎,从而使悲婉的情义故事,有了阳光的亮色。

“我看日出的地方”,这是作品的基本线索。“日出”和“地方”,是线索展开的要素。这两个要素在作品中有分有合,时分时合,显示了作家对小说题材的自如驾驭和对谋篇布局的精巧构思。

如同作品中为数不多的人物一样,“地方”在作品中也屈指可数。在有限的“地方”,作家挥洒自如,装点了气象万千的场景:荻花萧瑟,是有情人怀义投湖的地方;雪风呼啸,是恋人间冰释前嫌的地方;清明让酒,是亲人们倾吐衷肠的地方;紫薇认亲,是宿怨者笑泯恩仇的地方……真可谓:风花雪月,皆有故事;阴晴圆缺,各具文章。而“我”看日出的地方,又是一个怎样的所在?在古树下,是祖宗发祥的地方;在山窝里,是悲欢离合的地方;在天井上,是人性复苏的地方。这些“地方”,在作家笔下总是那么窘迫、局促,暗示着人性的压抑和顽强。

“日出”,是一种怎样的景象?作品并没有正面的描写,而是倾情地述说日出之“看”抑或所“看”之感。“看日出”,这个源于古蜀先民祈日、盼日、护日之太阳崇拜的生活习性,在作者笔下,升华为情义感化的救赎意境。在这个意境中,罪恶得以救赎,人性得以从善,情义得以无价,自由得以飞翔。

谁是“看”客,谁为主人。作品中,“我”天生喜欢看日出,“父亲”也是,紫薇树也是,连“么爹”也过一段时间就看看日出,“樱子”也连续十几年在紫薇开花时节来垭口上望着“我”看日出。日出是他们的希望,日出是他们的寄托,日出是他们的情思,日出是他们的信仰。

作家对“看日出”的具体行为着墨不多,但大都是点睛之笔的描述。

“我”是看日出的主角,鸡鸣头遍起候日出,黎明时分守望日出,满城选房为看日出,苦闷之际整宿坐等日出……“爱山久成癖,得山真隽永”(金·麻革《阻雪华下》)。作家用生花之笔,把“日出”的景象写成了初心隽永的般般意象——

“我在鸡叫头遍就坐在紫薇树下面,因为她知道,我不可能在那儿坐上一天甚至一季,所以,她一定是在日出时分出现。我当然也知道,她不是任意一个早晨都可以自由自在地到垭口来,我只有耐心等待她的天时地利人和。接下来,她一连三年每年一次,一次带上了妹妹,却没有一次带来了太阳。最后那一次,她在垭口一现身就电闪雷鸣,我立即站了起来。那却是她在垭口站得最久的一次,她好像要看一看,紫薇树能够经得住怎样的风雨。大雨突然倾泻下来,我向她冲过去,她却又在眨眼间不见了……”

“紫薇树好像疯长了一夜,都高过了山梁。它把刚刚冒出来的太阳搂进枝梢,看过去,就像开了一团红花。”

“春天的阳光从窗外漫进来,让她飘浮在一团光影里。”

“女儿到处跑了。她一大早就起来,跑到小紫薇树跟前,不踩白石头,说狗狗会疼。她踮起脚,偏着头听了听,说:‘花花说话呢!’

她爷爷问:‘花花说什么了?’

女儿答不上来,看着妈妈。青桃俯下身子,对着女儿的耳朵说了一句悄悄话。

‘爷爷!’女儿指着刚从垭口冒出的鲜红,‘花花说,它们和爸爸一样,在听太阳!’”

隽永如斯!

作品还看似不经意地刻画了一个物象:白石头——

一个差点被淹没在湖底永世不见天日的白石头;

一个“可以当汉白玉卖出去”、长得像狗狗一样人见人爱的白石头;

一个见证了紫薇古树前世今生、在老屋边老树下默默守望的白石头;

一个祖孙三代钟情怜爱、陪伴主人公朝看日出、夕披晚霞的白石头。

白石头出场的时候不多,但总是在命运转折的关键时刻出现。它就是“我”!一个本朴灵犀、坚毅执著的守望者。

链接

《我看日出的地方》是作家马平的新作,见刊于《人民文学》9月号。文章用第一人称叙述了一个年轻人因为爱情、亲情从农村到城市最终找到了归属的生活、情感历程。以一棵生长在家门口的紫薇树为主体,在树下生活的一代又一代的家人、因树而结缘产生情感交互的身边人,在紫薇树被卖出、移走、不知所踪、终又寻回继而繁衍的循环中交织出了一幅山水间乡村生活的图景。文中用一个故事、一个典型,深刻地反映了乡村城镇化、乡村脱贫、乡村振兴的过程中,年轻一代的心路变化,不舍、追寻、认同、归属以及精神回归。

马平是四川苍溪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任四川省作家协会创作研究室主任,一级作家。著有长篇小说《草房山》《香车》《山谷芬芳》,小说集《热爱月亮》《小麦色的夏天》《双栅子街》,散文集《我的语文》等。马平曾多次到广安采风,他的中篇小说《高腔》的创作灵感就来源于他的一次邻水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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