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传奇百年情义 读马平长篇小说《塞影记》
□王晓阳(绵阳)
对于长篇小说,我是比较喜欢描写百年家族史那类的,这类小说往往跨越时空、人物众多、内容丰富、气势磅礴,其主人公的命运往往跌宕起伏、荡气回肠,既令人唏嘘再三,又让人沉思默想,还带给人巨大的审美体验。比如《百年孤独》《白鹿原》《尘埃落定》《古船》《活着》,等等。
马平所著《塞影记》也是这样一部小说,时间跨度长达百年,从主人公雷高汉8岁进入鸿祯塞写起,一直写到他108岁去世,历史和现实交错行进,记述了雷高汉苦难、悲情的一生,在人物的坎坷经历、恩怨情仇中折射出重大历史事件,反映中国社会的百年沧桑巨变。
2021年1月,《塞影记》由《中国作家》杂志刊发,3月由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甫一问世,即受到文学界、评论界高度关注,备受好评。有评论将《塞影记》与李劼人的《死水微澜》《暴风雨前》《大波》、巴金的《家》《春》《秋》、陈忠实的《白鹿原》相提并论,称之为一脉相承、不容忽视的史诗作品。
壹
读《塞影记》我首先读到的是扉页上引用的爱尔兰著名诗人叶芝的诗句:
爱怎样逝去/又怎样步上群山/在繁星之间藏住了脸
这是叶芝最有名的诗《当你老了》中的最后几句,这首诗在中国至少不下10种译本,小说所引译句为冰心所译,也是我最喜欢的译句,简洁,流畅,朗朗上口,寓意深刻。
1893年,叶芝写这首诗的时候并不老,才27岁,女友茅德·冈26岁,四年前,23岁的叶芝第一次遇见22岁的茅德·冈,叶芝一见钟情,但高贵美丽的茅德·冈一直拒绝叶芝的追求。失望而执着的叶芝为此写下很多诗篇,《当你老了》就是其中之一。
《塞影记》扉页引述的这几句诗看似不经意,实际上揭示了小说的主题,那就是对爱、对情和义的执着与坚韧,不管岁月变幻,命运乖舛。
叶芝的诗意与《塞影记》的引述之意虽然本质有诸多相同,但指向却不一样。叶芝穿越悠远的时光隧道,遐想未来,想到恋人的垂暮之年,想像她白发苍苍、身躯佝偻的样子,向流逝的岁月表白自己天地可鉴的真情。对叶芝而言,爱情虽然绝望,但永远不会消亡。而《塞影记》中的雷高汉是在与来访的作家倾述中回忆从前,追忆过往,回忆自己与四个女人即包松月、梅云娥、丁翠香、虞婉芬之间的情义,当然,雷高汉回忆的还有与鲁金奎、柳鸣凤、罗红玉等人的情义。
雷高汉一生与四个女人有过婚约,除从未谋面的包松月外,其他三人都有生死相依的情义。第一个是地主家的小姐包松月,读书识字的包松月不甘心嫁给一字不识的雷高汉,在成亲的头一夜自杀身亡;第二个是地主家的小妾梅云娥,雷高汉随同包松堂进城救回川剧演员梅云娥,渐渐爱上了她,最后梅云娥因怀孕事发而惨死;第三个是地主家的丫头丁翠香,他俩的好日子也没过多久,怀着他孩子的丁翠香因患阑尾炎死去;第四个是地主儿子的老婆虞婉芬,他们在一起也只生活了三年,虞婉芬为保护雷高汉的秘密被地主儿子包志卓推到岩石上摔死。
我们也可以把《塞影记》看作一部以寻找爱情与亲情为主题的回忆录。在接受《读者报》记者采访时,作者曾与记者讨论小说的主题,在“寻找”“坚守”“等待”三个词中,作者最认同的是“等待”。笔者认为,这三个词一起共同体现了小说的主题。雷高汉一生坚守自己的价值观,对人有情有义,先是受梅云娥临死之托,保护她的孩子,当得知孩子是自己亲生的消息后,开始了坚定不移地寻找,寻找的过程也是等待的过程,找到后又无法相认,还是只能等待。同时,他的亲生女儿金海棠得知自己的身世后,虽然从感情上在拒绝,但实际上在内心深处也在寻找亲生父亲。虽然小说没有明写,但从她的女儿邬红梅、外孙女温寒露的行动中可以看出,她们也是在寻找。温寒露早就找到了曾外祖父雷高汉,但真正代表金海棠寻找雷高汉的邬红梅却未能如愿,雷高汉没有等到见到邬红梅就闭上了眼睛。
读到小说的结尾,看到“星星点点燃烧的火苗”那个句子,我心头一颤,猛然又想到篇首叶芝的诗“在繁星之间藏住了脸”,这两个星星之间有联系吗?如果有,是什么样的联系?此时,我脑海里出现了浩瀚的天空与长河般的时间交织在一起。
我想,这就是小说的价值,也就是思想的深刻性。
贰
小说是讲故事的,《塞影记》也在讲故事,而且把故事讲得很精彩。《塞影记》共十三章,每一章的标题除最后一章“暗红皮箱”是物件外,其余十二章的标题都是地点,也就是小说故事发生的舞台。
在这十二个地点中,最重要、最神秘、最具象征意义的是第二章就出现的“暗道”。在兵荒马乱的年月,包企鹤需要修建一条地下暗道,作为躲祸逃生的安全通道,暗道最重要的就是要私密,不为外人所知,无亲无故的弃儿雷高汉成为修建暗道的最佳人选进入了鸿祯塞。暗道修建完成,它并没有发挥为包家躲祸逃生的初始作用,而是传奇般成为雷高汉的私密世界,成为雷高汉故事的重要舞台。雷高汉通过暗道救了梅云娥和梅云娥的女儿(当时并不知道也是自己的女儿),后来他又将梅云娥和丁翠香的灵魂安放于此。暗道不仅是雷高汉走进鸿祯塞、成为故事主角的引线,也是雷高汉和他的两个重要女人的灵魂栖息地,这里的“暗”不仅仅指光线的明暗,而更是指故事的隐秘和灵魂的深暗。
与暗道同样具有特别寓意的是石头。小说反复提到雷高汉跟石头过不去的细节,为什么雷高汉寂寞的时候,总会想起那冰冷的石头,也可能是石头与自己性格相同,粗粝简单、原始质朴,冰冷的外表可能藏着一颗火热的心。他的第四个女人虞婉芬也是死在石头堆里,既是为保护他,也是对他殉情。
故事既有发生的地点,也有发生的时间。《塞影记》有两个时间,一是作者叙述的时间,二是小说主人公雷高汉叙述的时间。讲故事的人也就是叙述者,当然也是两个:一是作者;二是雷高汉。两人相互交替,两个时间互相切换,这就是小说叙事的创新之处,也就是小说结构的创新之处。正因为这些近乎蒙太奇叙事手法的运用,一些论者认为《塞影记》特别适合改编成剧本。
当然,小说的第一叙述者是主人公雷高汉,由他叙述出一个又一个或悲壮或感人的故事,并由此带出鸿祯塞的三代人。包企鹤和他的姨太太庄瑞珍是第一代人;包企鹤的两个儿子包松堂、包松亭,女儿包松月,包松堂的小妾梅云娥,包括雷高汉、鲁金奎等是第二代人;第三代人是包志卓、包志默和他的老婆虞婉芬。作者“我”既是雷高汉故事的倾听者,也是雷高汉故事的讲述者和虚构者,还是小说过去时间与现实时间的联结者。
这样的叙述角度,使《塞影记》有了两条线索:一是“我”和雷高汉及相关人物的结识交谈;一是雷高汉讲述关于鸿祯塞的历史故事。这两条线索的设置,增加了小说的真实性。事实上也如此,鸿祯塞的原型就来自于作家在四川武胜县宝箴塞一次实地采风。同时,这种设置又不仅仅是为了显示真实性,而且达到了真实与虚构、历史与现实交错的审美效果。
叁
《塞影记》还擅长设置悬念,有些探案小说的元素。作者设谜,读者猜谜,作者解谜,一环扣一环,连环叙述,大大增强了小说的可读性。
《塞影记》最开始引起读者关注的谜局是:梅云娥的女儿是她和谁的?知道答案后,紧接着更大的一个谜来了,即雷高汉与梅云娥的女儿在哪里?他们父女能否相见相认?
解开第一个谜局的钥匙是一张当年梅云娥临死前交给雷高汉的题诗帕。题诗帕本身又含有多个谜局,题诗帕上的那首诗是谁写的?上面到底写的什么?一字不识的雷高汉又怎么才能认识诗帕上的字并弄懂它的含义?谜中有谜,谜上加谜,正是在解答这些谜局中,小说引人入胜地推进。作为知情者,虞婉芬一看到雷高汉在认字,就知道了雷高汉的心思,她也就尽力帮助雷高汉认字,雷高汉居然以令人难以置信的毅力和机遇学会并认识了诗帕上的字。“汉子之女”,这首藏头诗中的四个字明白无误地告诉他,他当年救走的女婴正是自己与梅云娥的亲生女儿。
雷高汉虽然知道了第一个谜局的答案,即当年那个女婴就是自己与梅云娥的亲生女儿,但是,更大的谜局又来了:她还在吗,如果在,她又在哪里?于是,雷高汉认清并担负了自己的使命,开始寻找那个“天大的结论”,小说的情节又进一步展开。
雷高汉的寻找似乎都是徒然,都是失望,往往在看似柳暗花明之际,却又是山重水复的结果。他到红石沟村去问当年的知情人,人没有找着,反而被当地民兵抓住捆绑在树上;柳鸣凤帮他到金家打听,金庆珍却故意说了一个叫高玉河的错误名字;他到金家大院碰到金庆余的漂亮女儿金海棠,感觉她与金家父母都不相似,长相身材像梅云娥,但没有想到她正是自己的女儿;他到三塘湾村去找高玉河,全村都没有这个人,只有一个驼背高玉山,而且高玉山没有女儿。最后还是柳鸣凤帮他打听清楚,金家的金海棠就是他的女儿。
女儿虽然找着了,但雷高汉的人生苦旅并没有结束,作者或者说命运给雷高汉安排的就是苦命。雷高汉害怕自己的富农身份给女儿带来伤害,所以绝不敢认;等到雷高汉摘掉富农帽子可以认女儿的时候,女儿却不认他,因为在她心里,是雷高汉遗弃了她,抛弃亲生骨肉的行为是绝对不可以原谅的。等到金海棠的女儿邬红梅代表母亲来相认时,雷高汉却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我们也可以说,这个“寻找”或者说“相认”实际上已经完成,邬红梅的女儿温寒露可以理解为是代表外婆金海棠来陪伴雷高汉的,也是来与雷高汉相认的。唯其如此,《塞影记》才有了一种打动读者、穿越历史的深度与魅力。
肆
最后说说小说的语言。马平不是诗人,《塞影记》也不是诗,但它的语言却有诗性。
前面谈到,小说扉页引用的就是叶芝的诗。4月24日,在《塞影记》新书发布会上,作家蒋蓝认为,马平是一位非常优秀的“诗人小说家”,因为小说里出现的全部诗意化的句子不仅语言、节奏,还有描写激烈场面都具备诗意。马平对此比较认可,他说:“今天诗性终于由蒋蓝先生对我的写作进行了一个概括,我的写作,老实说,我盼望了很多年,就像雷高汉等待了很多年都在等‘诗性’这个词。”他说,在写小说的时候自己最得意的还是那些句子,“比如我写雷高汉和梅云娥终于欢好了一场。最后一页有一句话‘脚上还是半夜,头顶已经是黎明’。”
这样的句子在小说中比比皆是。比如“香草变了名字以后,身材也就跟着变高挑了。”比如“望哨楼不知挡住了多少星,让天上乱了一团。”比如“手帕躺在膝头,就像一出生就睡着了的婴儿。”比如“她那一拽让我明白,鹊桥正在架起,或者已经架起。”比如“雷高汉靠在柏树身上,闭上了眼睛。他和柏树一起暂停了呼吸。”比如“正面应该是一张美人的脸,背面却好比青丝,已经被时间的手指梳成了白发。”等等。
具有诗意不仅是句子,小说很多情节也特别具有诗意。比如雷高汉寻找亲生女儿的线索就是手帕上的一首诗,雷高汉领悟到手帕诗的意义也是通过中国传统的藏头诗。比如,雷高汉因为坟地将毁而在夜晚搬迁梅云娥、丁翠香尸骨的情节也颇有诗意。在暗黑的背景下,尸骨散发出星星点点的磷火,既让人毛骨悚然,也不乏诗意的美感。雷高汉穿行在磷火中,一会叫梅云娥,一会叫翠香,磷火随着叫声此明彼灭,这是鬼之舞、声之舞,更是诗之舞、情之舞。
体现小说诗意的还有川剧的运用。马平的夫人生在川剧世家,近水楼台,耳濡目染,他的小说或多或少有了“戏”份。《塞影记》中不时穿插川剧的台词,戏剧的很多台词本身就是诗。比如,梅云娥在鸿祯塞教虞婉芬的唱段,后来虞婉芬向雷高汉唱《摘红梅》的唱段,等等。
同时,川剧也是推动小说情节的重要线索。《塞影记》里面有专门的戏份章节《戏台》,以及《翠香记》《摘红梅》等几场真实的戏目表演。戏里戏外,真假难辨,梦里梦外,虚实不分。
显然,川剧既是情节的需要,也大大增强了小说的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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