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二氧化锰,呼唤时代新氧

广安日报 2019-04-07 01:01 大字

□陆燕

2018年,武胜诗人曹东凭借其长诗《大风》,斩获“四川文艺奖”诗歌大奖,给广安文艺注入了一股新的血液,带来了生机。而大家都在关注他长诗的时候,我注意到了他同在2016年8月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短诗卷《说出》。当他以“说出”命名短诗卷的时候,一位诗人的锋芒骨刺、疼痛撕裂已捅破明月的纸片,升华成句句肺腑、字字良言。诗人在暗夜里经历的那些涌动和逼真,透过“黑色的眼睛”洞穿在字里行间,我佩服诗人的莫大勇气,也深刻体会他的心血催发。曹东,他是一位执著的诗人,沉默却又不沉默的大多数中的“少数”,他专注于他的“黑元素”,一剂诗歌二氧化锰,以此来呼唤时代,催生新的氧气。

每一位成熟的诗人,都有他创作的独有路径和情感打开方式。李金发的“弃妇”、于坚的“乌鸦”、曹东的“黑元素”都特色而鲜明。“黑暗”“黑夜”“阴影”“毒素”“乌鸦”“暗淡”,诸如此类的黑元素,在曹东的短诗集里司空见惯,“黑”已成为他诗歌不可割裂的一部分,成为他诗歌的一味强心剂,成为他拷问生命人生、感悟世情冷暖的必修课。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初读不识曲中味。时值而立的我,很不能理解曹东诗歌里的幽暗深微、孤独成殇式的自我舔舐、自我释放。比如他的《散场》,“一个人在大街上走/走着走着 就哭了/……/人越多越孤独/眼泪越少越悲伤/”。这孤独好似旷古的,压抑了“几千年”,有人已经麻木,有人包装得天衣无缝,诗人却要用“一粒针”把它刺穿,让孤独喷洒而出。又比如《许多灯》,“许多灯,在我身体的房间/亮着。我轻轻走动/它们就摇晃/影子松软,啮咬一些痛觉/我上班下班,挤公交车/陪领导笑谈。十年了/竟无人发现/只在一人时,我才小心地打开/并一一清点,哪些灯已经熄灭”。这些或暗或明、或喧嚣或孤独的诗句都能让人深深感悟一种“痛觉”。而成长、生存、发展,我们又为之丢掉了太多:“丢掉了一口乳牙,再没有旧时代的糖分”(《记忆》);“少年一步一步离开……脸是空的”(《深夜我忽然翻身坐起》),丢掉了血肉丰满和灵魂;“我梦见自己在庄稼地行走/衣衫褴褛,像个乞丐/一条狗在后面叫起来了/它大声挽留我 希望我们再谈谈……/月光一米、两米/把我们之间的距离,洗得干干净净”,丢掉了纯朴和根。伴随石头般“高速滚落”的城市化进程,我们如同那位“少年”一步一步走丢,丢掉了儿时的甜蜜、美好,丢掉了人性中的那些真、美、善,身体里亮着的那些灯一盏盏熄灭。城市人情薄,虚伪做面,欲望做心,影子低垂,灵魂锈蚀,“初入城市者”,如同在大地上搬运黄昏的“蚂蚁”,唯寄希望于黑夜的锋芒闪烁,“把这个世界修剪整齐”(《蚂蚁在大地上搬运黄昏》)。黑色幽默就在这里:暗流涌动的城市,黑暗倒成了缩小城乡差距唯一的希望,黄昏竟成了涌入城市的“乡人”或“异乡人”自我慰藉的希冀,羸弱的蚂蚁,妄图搬走黄昏,运来黑夜,享受黑的“整齐划一”,讽刺至极,曹东的“冷”亦在这里。

“五月的中国,一滴雨追赶另一滴雨/一个夜将另一个夜逼下悬崖……有人在梦中失声尖叫/声音向下,像野草的根须/扎痛坟墓中的那些苏醒者/他们说,他们的骨头锋利如剃刀/割断命运的河流,千年不锈/”(《端午》),活人显得特别愚拙,坟墓里的倒是愈见清醒。现实中的生命奴颜婢膝,影子也难挺直,倒是死了才敢露出骨头的锋芒,头颅向上。真善美被现实生生的割断,人类终究扼不住命运的咽喉,“梦中失声的尖叫”,是善意的提醒,更是自服其果的一步步将自身“逼下悬崖”。挽救弥补吧,身体打上补丁,然而“打满补丁的身体”,毫不止息,毫不将息,还在走,“走得快些,再快一些”(《低语》)。人类已是千疮百孔,却不理会钉子敲击骨头的声音,无尽地逃避,实再难掩身体的虚空,内心的虚无。“到了晚上,梦是一条宽大的舌头/沉降、飞翔,孤独地舔舐/身体中的坍塌”(《再次低语》),“我在变,越来越轻/只剩下身体的废墟……”(《废墟》)。身体、灵魂渐进损锈,靠“黑白交替的缝补”、靠“打补丁”维继,一点用都没有,因为时间机器并不消停,它和通常意义的“碎纸机”一样,将生活绞成碎片,身体的“零件”也被慢慢卸下,直至坍塌,成为废墟,空余嗟悼,黯然神伤,孤独舔舐。躺下吧,平躺在原野上,那片自己“花完五十年时光翻晒”的土地,顺便也“把自己翻晒在这片土地上”。生命,从最初的“一口乳牙”到最后“卸下牙齿”的濒危,从最初的离开庄稼地,到最后的回归于土,都逃不脱“翻晒”的结局。曹东的“黑元素”冷峻犀利,幽微知著,实至名归的“黑科技”,值得探究。

“黑”完曹诗,我想说说它的“白”。时间是公平的刽子手,它给予每个人同等的季节更迭、昼夜交替。而黑夜里的那些光亮,多数时候我们能看见,白昼里的那些阴暗我们很多却看不见。“白天的挤压,破碎,被睡眠”(《睡眠》),还有“被挤压变硬的往事”,到黑夜,一把钳子伸过来,“拧紧我的耳朵/我的鼻、眼、牙齿/甚至整个脑袋/这些在白天高速运转/被挤压、牵扯/即将散失的部分/开始恢复预定的位置/”(《一把钳子从黑夜伸过来》),“而我,将身体倒挂在树上/数月亮。/月亮多美/”(《被时代》)。曹东写“黑夜”“墓碑”“道场”“乌鸦”“僧人”,不是要引人惊悚,故作深沉,而是要从“黑”中探出一片光来,提醒那些被“白”阴影覆盖的部分,也应闪烁开来。

“天空中有多少闪烁的细针,把我们缝在一起”(《花树》)。“细针”可以是天空漏下的阳光、细雨,更可以是“我们”目光交汇时互放的光亮,天、人、自然、万籁,唯有情意能将彼此缝在一起。

“黑夜,天空下降,白天,河流上升……做梦的人/在中间行走/……他的背上/背着简单的乡村/当他接近,黑白交替的缝隙”(《石头》),那黑夜与白昼交替的缝隙中,便是诗人喜欢生活的地方。为此诗人给上帝写去了一份《申请书》:“亲爱的上帝,我申请/不要调我去天堂,也不要去地狱/天堂太明亮,没有坚硬的黑暗/地狱又太黑,看不见轻柔的白昼/我喜欢生活在黑夜与白昼的裂缝中/被两把明暗不同的锤子/从不同方向,轮番捶打”。诗人用自己切身的感悟,示告我们:黑夜与白昼交替中的才是生命。如果一个人一直生活在黑暗之中,那便是地狱;一个人一直生活在光明之中,那便是天堂。地狱中的是魔鬼,天堂中的是神仙,他们都不是人类,没有生命的体征。纯粹的光明与黑暗是不现实的的生活。生命只有不断地“敲打”,骨缝里才会溢出光芒;时代只有不停地呼唤,阳光才能穿透云层,“伸进尘世的瓦缸”;“稠密的阴影深处”只有在光合作用的催生下,才会释放出新鲜的氧气。孤独的人类很静,空气很清新,正是诗人写作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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