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江河

四川日报 2018-09-28 00:00 大字

编者按

9月20日-21日,第八次全国青年作家创作会议在北京举行,四川省8位优秀青年作家应邀参会,他们分别是:获得“骏马奖”的女作家、诗人鲁娟,散文作家雍措;青年作家郭金梅、刘勇;评论家赵雷、小说作家熊理博、诗人敬丹樱、网络作家袁野。诗歌、散文、小说、网络文学……8位青年作家在创作中挑战自我、奋力突围。他们的作品时代风貌浓厚,艺术特色鲜明,在文学界较有影响,是四川青年作家中的中坚力量。从本期开始,原上草将陆续刊登这8位作家的代表作品,以飨读者。

□郭金梅

那时候,父亲常坐院子里织网。可以购买的渔网,型号三四五都不要,要买来线和鱼漂,织自己的网。挂网、旋网、圈网,都织。那时候,父亲年轻,是坐在生养自己的土地上织网,门前的格尼河水哗哗流淌。织好的网一定会投入河流,父亲更像在为河流织网。阳光照耀着,鱼线闪银光,门前的河流也闪银光,若到傍晚,火烧云来了,便闪红光。这些光都被父亲吸纳,父亲的红润遮盖了疲惫,有些年纪以后,又遮盖了沧桑。

小时候的父亲不织网,那时鱼太多,有“瓢舀鱼”的说法。父亲说,人们傻得不知道吃鱼。小时候的父亲与河流的亲近是戏水,把自己玩成一条鱼。父亲依靠练就的看家本领,从河流中挽救过的生命数不清。

都说打鱼摸虾耽误庄稼,父亲不耽误。父亲会在晚上从地里回来再去撒网,天不亮去起网。每一个太阳升起的时候,远远会传来水裤的声音,那是父亲的脚步,漆黑的水裤从脚到腋窝,少说有十多斤重,走起路来隆隆作响。进了门,便有腥气四散,凉丝丝的,带了点鲜,那是河的味道。若腥气浓重,便捕到了鱼。母亲会从气味判断,父亲扛回来的用厚塑料布包裹的网兜里打了多少鱼。冬天,河冰封了,也要去。人们三五成群,带上洋镐、铁锹、钎子、斧子,还要扛上木檩。大家铲去冰面的厚雪,刨冰窟窿,叮叮咚咚,各种工具都用上,庄稼人变成了工匠。刨到一人多深,人才从里面爬上来,几个人抬起木檩往窟窿里撞,嘿哟,嘿哟,撞破以后,河水便翻着花冒出来,鱼也会冒出来,冒出来的鱼很难再回去。冰封的冬季,父亲仍会在河里获得丰收。所以,一年四季,河都在流淌。难怪人们喜欢把河比喻为母亲,河流喂养着岸上的人们。在《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这首歌的名字中,也可以理解为像草原的父亲,像母亲的河流。一个辽阔,一个慈祥。

父亲一直把对水的喜爱归结为属相,龙喜欢水。但是,鱼更喜欢水,鱼不能没有水,属相里若有鱼,哪怕不合理,父亲恐怕会抢了去。

有水的地方,人心是柔软的。岸上的人们会为了一根木头争红了脸,也会骂得嘴角泛白,东家长西家短,但最终洒下热泪,化解了一切。在此之前,他们可否到了岸边,去看了河流,答案是肯定的,河流梳理了人们的千头万绪,河流柔软了人的心。

离开一片水域,到达另一片水域,即从北到南,从格尼河到嘉陵江,这是我的人生轨迹,离开故乡,到达另一故乡。水,给了我两次故乡。格尼河来自诺敏河,诺敏河是嫩江的支流,嫩江注入松花江,父亲没去过松花江,只听说松花江大得看不到边,里边的鱼也大且多。嘉陵江是长江的分支,发源于秦岭,经陕西、甘肃、四川、重庆,汇入长江。我所在地为四川南充,有着“曲流”之称的那段水域。

后来父亲随我来到嘉陵江。父亲来之前,我未曾提起对家乡那条河流的想念,想再去靠近,嗅嗅那鲜腥之气,像孩子一样在岸边的草甸子奔跑,抛一捧野花瓣,看它随波逐流,或拾起鹅卵石,打几个水漂。那时,还不知对河流的思念实际也是思念岸上的人们。父亲反对我远嫁他乡,当一切成为定局,南充已定居了他的三个儿女。我告诉父亲,这里有江,父亲才有悦色。

父亲和母亲的包裹很多,多到几乎占据一半的客厅。除去母亲带的那些衣服,父亲在北方织的网占了重要比例。以及,父亲那条沉重的水裤。城市与农村的生活方式存在差距,加之异乡的语言问题,生活质量的提高无法满足父亲,父亲不快乐。我知道父亲带了网,想要见水,通过与水的沟通,来沟通人。我很希望水能够成为媒介,免去父亲的离乡之苦。我住的地方不是江景房,无法开门见水,但距离江边不远。那时嘉陵江上中坝大桥正在兴建,父亲第一次到江边,脸上有了多日不见的润红。父亲说,松花江可能也是这样,那水好像没动弹。又说,水太大了。禁渔期无法捕鱼,父亲则每日到江边,看对岸的桥一点点铺过来。多日后,父亲认为,每天在修桥,那桥就是不长。而后才渐渐明白,是江太宽,看不出桥的生长。

终于可以捕鱼了。父亲沿着江岸去找一块适合撒网的地方,走了很远,也找不到,一直找了许多天,仍没有合适的地方。父亲说,要在平稳的河叉下挂子,河岸的岩壁下圈网。河叉里一般是涨水时不小心跑进去出不来的鱼。圈网一般捕的是鲶鱼,鲶鱼喜欢钻岩缝,且水底有淤泥的地方,往往中间水流湍急,岸边略稳,有漩涡。在我看来,不是没有这样的地方,但是父亲一直摇头,在排斥着什么,似乎他的那些网只属于格尼河,不该撒进嘉陵江。

之后,父亲实在熬不住,索性撒一网试试。

地点选择距离滨江大道不远的河岸。父亲有些不好意思在城市的江边穿上那条沉重的水裤,也大可不必穿水裤,水裤只适合北方,北方的水即便在夏季也凉。于是,父亲任凭江水湿了衣裤,撒下了他的第一网。正如父亲预料的那样,一条鱼也没有。父亲在起网时还是抱有希望的。

父亲一直没有捕到鱼。父亲撒下的渔网时常消失不见,他猜测不是被冲走,便是被偷走。那没有消失的,也没有鱼,甚至连水草也没有。偶尔,会挂个矿泉水瓶子,或者塑料袋之类。要么,会发现一个个巨大的洞。当我看见父亲在阳台织网时,才明白,父亲要织适合嘉陵江的网,有大大的网眼。父亲说,江里的鱼都是大鱼,他的网小了。

然而,父亲费尽心力织就的网,仍然捕不到一条鱼。怎么会捕到鱼呢,那些网眼大到可以顺利穿过人的双拳。

父亲几乎对嘉陵江难以理解了,这么大的水,为什么没有鱼。鱼,当然有,只是父亲捕不到。每到傍晚,父亲会看着江里的渔船发呆,难道鱼只上他们的网?

父亲没有气馁,努力与一条陌生的河流和睦相处,就像想融入这座陌生的城市。父亲买来钓鱼竿,跟江岸钓鱼的人坐在一起。虽然没见父亲提鱼回来,但父亲每天都热情地去钓鱼,已经知道哪里有卖鱼饵。这些鱼饵并不仅仅是蚯蚓,而是鱼虫,往江面一抛,再甩鱼钩,鱼是被空钩刮上来的。这种说法我不信,父亲坚持说那些钓鱼的就是这样钓到。后来我才知道父亲并没有去问,而是看,看怎么能看出来。

终于,鱼上了父亲的钩。那天父亲回来,我们照例问他钓到没有,往日他会回答,那日却一声不吭。虽然父亲后来陆续钓到了鱼,但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只钓了那天的一条鱼,一条中指大小的鱼,包裹在层层叠叠的塑料布中。那种鱼的名字我不知道,父亲也不知道,我们没有人知道。那样的一条小鱼无法上餐桌,我们都为那条鱼的小而伤心。

多年以后,父亲离开这座城市回到故乡。那时父亲已患癌,我们隐瞒了事实。回去的包裹仍然那么沉重,父亲背上了在城市买的渔具,完整的一套,比那条水裤沉重了好几倍。

父亲站在家乡的河岸说,看咱这河多好啊!那江,太欺负人了,一条鱼也打不到。

然而,家乡的人来看望父亲,父亲都要打开那套渔具,一遍遍讲他在嘉陵江捕鱼的日子,讲嘉陵江,以及江岸上的人们。无论之前怎样褒贬,最后父亲会用一句话总结,嘉陵江那地方挺好。

在嘉陵江畔生活近二十年,我并没有机会认真了解这片水域,直到2017年夏初,跟随采风团走嘉陵江。父亲应该也想看看整片嘉陵江水域,就像没有见过松花江那样,再看看长江。然而父亲已经去世。

我们从广元朝天区出发,到昭化,再到广元港,乘船到虎跳镇上岸,再到苍溪,而后阆中、华蓥、武胜、合川、重庆。

武胜是南充的一个县,在武胜的沿口古镇,我们遇见了一位织渔网的老人。老人坐在屋檐下的小马扎上,挨着古旧的木门,面前一条长凳,长凳上挂着网线,网线银白,老人的头发也银白,背后是一条悠长的古巷,巷子尽头是嘉陵江。我嗅到了熟悉的鲜腥之气,也许来自嘉陵江,也许来自脚下近千年的青石板。我想象太阳刚刚升起,老人背着用厚塑料布包裹着的网和网里的鱼,沿着古巷走回家的样子。滴滴答答的江水从背后跟着老人的脚步,渗进青石板里,一直跟到他的门前,他的妻子会通过气味辨别鱼的多少。有多少年的古镇,就有多少年的渔翁,那鲜腥之气,也有了古味。我可以称老人为父亲,河岸上的渔翁都是我的父亲。

嘉陵江是在合川与渠江、涪江汇合,到重庆朝天门汇入长江。我的行程因事终止于合川,没能到达朝天门。

我舍不得离开。对我来说,如果决定在一座陌生的城市留下,是因为水,那么一点也不夸张。没什么事,能够出门看看河流,这多么好。有人问起,你的家乡在哪里,我可以回答,我有两个家乡,一个叫河,一个叫江。倘若父亲健在,这一江一河,定是他引以为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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