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体命运与时代精神的艰难蜕变 浅谈冯宗凡长篇小说《铁树花开》

广安日报 2019-07-14 00:59 大字

□甘洪波

小说的本质是书写个体性的命运,还是书写普遍性的命运,历来是评论界争论不休的话题。邻水作家冯宗凡的新近力作《铁树花开》,对此作了很好的解答。就小说创作而言,短篇侧重写场景,中篇侧重写故事,长篇侧重写命运。确然,《铁树花开》呈现的各色人物,必然生长于作者生活经验的土壤之上,但其跌宕起伏的命运走向和不断延展的精神内核,势必难以脱离改革开放初期大的时代语境。“铁树花开”本来极为罕见,作者以此作为小说题目,实际有特别的喻指,它不仅预示主人公个体命运的艰辛与曲折,更暗含特定环境下时代精神的艰难蜕变。

《铁树花开》讲述的是改革开放之初,川东望夫山的农民曾有全紧跟时代浪潮,大胆解放思想,勇闯商海并最终成功转型的精彩故事。范良伟的评论文章《来自川东乡土的味道》,准确把握该部小说内部的核心主旨,从小说的结构、人物、故事和语言四个方面,作了细致入微的评读和解析,既站在一定的理论高度,又非常翔实接地气,让读者嗅到来自川东乡土的浓浓气息,正应了那句:“地域的标签,往往预设了人们对命运的想象。”

小说是一个万花筒,每个读者的生活阅历、知识储备和志趣爱好各不相同,最终的文本阅读体验必然千差万别。小说文本的解读十分自由开放,切入的方式方法可以多种多样,“既不能拘泥于作者是唯一的意义的提供者,又要在文本内部信马由缰地探幽剔微”。《铁树花开》在结构、人物和故事等方面已经做得非常到位,本文试图采用复述与引文的评介方式,对《铁树花开》文本当中蕴含的写作意图、素材处理和语言特色作初步的阐释和探究。

一个作家之所以写作,乃是因为他有话要说。任何一部小说写作,必然隐藏作者的内在诉求,具体表现为文本中的作者写作意图。《铁树花开》主人公曾有全的人格底色和精神血脉,及其商海搏斗的命运浮沉,小说开始部分已初见端倪,通过对曾有全父亲曾德才的着力描写而得以实现。

曾德才虽然只出现在小说的前三章,却是一个十分关键、很有看点的人物。率先带领全家种植药材致富,表面上写曾德才果敢有远见,实则交代曾有全敢闯敢干的基因来由和动力之源。对儿媳马芸春失贞受辱的隐忍和暗中保护,体现一位老者无奈的“生存智慧”,凸显改革开放前的荒诞岁月和时代悲剧。“太阳升,太阳落,中国出了个邓开拓。分田分地到农家,遍地生金歌满坡。”一首曾德才自创的打油诗,虽然无甚高明,但犹如神来之笔。他对打油诗的自我欣赏与无上推崇,看似闲笔,却有深意。一则真实地反映了土生土长的农民富裕后,对改革开放政策的真心拥戴;二则暗示了新时代农民潜意识里逐渐形成的精神需求和文化自觉,同时预埋曾有全成为乡贤达人的故事线索。曾德才临死前的遗训、儿孙间的对话,不仅集中展现了曾家的门德门风,还将家庭的命运走向与改革开放的时代精神紧紧捆绑在一起。正因为如此,小说第四章曾有全“独闯广州”的开头才显得十分自然:“曾德才风光大葬后,曾有全想按照老爷子生前的遗嘱,独出心裁,要出去闯世界,做生意,赚大钱。他不满足只在家里种黄连、天麻。”

《铁树花开》第十八章写曾有全痛定思痛,选择回到家乡戒毒,其实有作者的许多考量因素,但写作意图的最终达成,则需要读者的阅读和领会才能逐步实现。曾有全在商海取得巨大成功,有点小人得志,找不到前进动力。“像叫花子突然捡到一坨狗头金一样的得意忘形起来,他姓什么都差点记不得了。”一场全城瞩目的盛大婚礼之后,越发意志消沉的他,以致聚众吸毒误入歧途。妻子龙玉秀的一番严厉斥责,让他幡然醒悟,决心洗心革面。“曾有全在戒毒期间,毒瘾发了就和毒瘾作斗争,毒瘾过了就和思想作斗争。”戒毒是一场个人的清洗与反省,涅槃重生的艰难历程,刻画了主人公坚韧的品质,从而牢牢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望夫山村民的淳朴善良、前妻马芸春的不计前嫌,让他心生感动和歉疚。思想境界的极大升华,促使他认真思考今后的人生道路,并最终带领家乡人民走出一条脱贫致富路。

阅读《铁树花开》的直观感受是,作者对小说素材的绝对占有量让人羡慕,对小说素材的精细处理和巧妙运用印象深刻。小说创作因故事情节的需要,很容易消耗掉我们拥有的全部生活经验,如何收集素材至关重要。《铁树花开》的材料储备,功课做得很细,它包含曾经拥有的时代记忆、类似情感和相同遭际。云顶山、护城河、汉渝招待所、亚东亚大酒楼等地名和店名,取材于日常生活,很有川东特色和味道。兰书记、马县长、龚局长、何经理、胡馆长等官场人物的描写准确生动、形象传神,人物性格各归其位,读者不会混淆不清。龙军与邱部长、周局长、刘局长的战友情真实可信,反映了人物之间的感情依托关系。电影院、歌舞厅、录像馆、合作店等特定事物的出现自然贴切,从“生活真实”到“文学真实”的过渡水到渠成。

小说跟现实生活很接近,不啻为一种美学生活,小说能否带给读者额外的新鲜的东西,需要文字的内在逻辑予以支撑,需要作者对素材处理达到“化腐朽为神奇”的功效。《铁树花开》第六章写曾有全为追求龙玉秀,买到两张甲级电影票后信步大街,仰望天空浮想联翩的时候,引出一个“大龙门阵”。这个天大的国际笑话是小说里面的“加塞”,不但不显得唐突和繁琐,反而饶有意趣,为小说增色不少。第十五章写亚东亚大酒楼开张后,曾有全为学几样特色菜作为镇楼菜品,苦思冥想,方法用尽,终于在建文皇帝的御厨后人那里,弄到四道宫城御菜,为酒楼带来巨大经济效益。这段素材不仅借用建文皇帝的御临传说,还将寻找菜谱的过程写得绘声绘色,既有文化内涵,又吸人眼球。

一部小说好不好,除了情节设置巧妙、人物精彩纷呈外,更与文字的最终呈现息息相关。文字带来的高品质阅读体验,可以充分感受小说的语言魅力。《铁树花开》的语言极富特色,通晓明畅,有趣有味。作者擅长以提纲挈领式的固定俗语,对即将展开的文本内容进行总揽和提示,继而推动故事情节发展。“花开花落,生命轮回”标志曾德才即将进入生命之秋;“水到渠成,瓜熟蒂落”暗示龙军和向阳花的缘分修成正果;“人走旺家门,凤站梧桐树”表明龙玉秀敲定红光饭店上班一事;“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喻示龙玉秀对饭店未来前景的担忧;“空手出门衣锦归,春风得意催人醉”形容曾有全商海斗智成功后的志得意满;“枯木逢春,心随人愿”点明曾有全成为离奇婚变的赢家;“冬至春来,腊梅孕香”说明龙玉秀顺利入选新一届政协;“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象征国企与民企风水轮流转。

作者十分注重使用川东地区的方言、俚语,善于调动语言的修辞绘饰作用,生动映现川东乡土的地域特色和人情状貌。如“人在幸福时,智商就会出问题”“背着娃娃找娃娃,提着酒瓶找酒喝”“曾有全自投上门,就像瞌睡遇到枕头,一拍即合”“粪坑里面打电筒,自寻屎(死)路”“遇到癞子不说疮,遇到秃顶不说光”“电灯点火,其实不燃(然)”“说白了,他的顺手,属于捣米棒,遇到捣米窝,各尽所需”等等。方言、土语的频繁使用,不仅丰富了小说的语言词汇量,增强了文本的趣味性和可读性,还对人物形象的刻画和塑造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

个人与时代之间,永远有一种意味深长的东西在生长。作为一部成熟的文学作品,《铁树花开》仍有某些细节需要商榷,曾有全自身的性格冲突还不够激烈,龙玉秀的身世之谜未能进一步深挖,过于急促的结尾略显余味不足。瑕不掩瑜,《铁树花开》真实描写时代风气逐渐开化期间的社会风貌,全面展示深深扎根川东乡土的世俗画卷和生活底蕴,深度触及个人奋斗与精神追求之间的形而上思考,作品开阔、厚重、大气,堪称川东乡土叙事小说的代表作。改革开放四十年后的今天,它对特定历史时期个体命运与时代精神双重蜕变的全景描绘和生动再现,值得我们反复品读和体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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