萦绕梦中的炊烟

广安日报 2021-11-28 00:45 大字

□夏孟珏

退休了,常去乡下,有时与文友乘汽车到乡镇采风,更多时候是约几个朋友骑着自行车在乡野公路上飞驰。40多年前,我曾当过5年的知青,乡间景物再熟悉不过了,可这些年农村变化极大,有些方面的改变简直让人猝不及防。

一天临近中午,我们骑着几辆自行车爬上一个高坡,都有些累了,停下休息。坡下,碧绿的原野阡陌纵横,一片片白色的大棚、一幢幢颜色各异的农舍点缀其间。早年间破破烂烂灰头土脸的土墙或木结构的农舍已难觅踪影,到处是砖混结构的二层或三层小楼,有的洋气,有的拙朴。一骑友抬腕看表,不经意地说:“房子长尾巴了,肚子也饿了,该找个地方吃东西。”

奇怪了!我突然注意到——已近中午,远远近近的农家只有两三处“长尾巴了”,视野中疏疏落落的其他农舍怎么都没有炊烟冒出?都没住人吗?绝不可能!

“房子长尾巴”是老话,就是指人家户冒出炊烟。那时乡村中各家厨房屋顶,都栽着一根几尺高的烟囱,“曲突徙薪”这个成语足可说明烟囱的来历多么古老。“突”是烟囱,“薪”是柴火,人们做饭柴火燃烧冒出的烟顺着烟囱升上天,即便是茅草房屋顶,也会扒开脸盆大一个洞,斜挡几块破缸片做成天窗,让炊烟从中冒出。

远古最初的一缕炊烟,就证明人类走出了茹毛饮血的蛮荒时代。千百年来,袅袅升腾的炊烟是温馨的,是诱人的,缭绕着清苦岁月里的乡韵亲情,伴随着许多人的童年记忆,其中有父亲的辛劳、母亲的慈爱,更有游子的乡愁……炊烟,就是一曲田园诗般深情的老歌啊!

记得当知青时,我和其他乡邻在田间坡上劳作,日头快当顶或夕阳西下,留家的老人或半大孩子生火做饭,炊烟就从各家各户的烟囱或天窗升起来了。干活的人远远望见袅袅而上的炊烟,腹中饥饿感油然而生,不但感觉到食物的诱惑,更感知到亲人的召唤、家庭的温暖。他们收工回家即可端碗吃饭,而我这单人独户的“光棍”得收工回屋后自己做饭,每当这时早已饥肠辘辘,看见家家户户冒出的炊烟,好生羡慕。那印象深深入心,以至多年以后,梦境中还不时出现乡间那缥缥缈缈的炊烟。

那时,农家都是把庄稼秸秆作为主要燃料。黄豆梗、胡豆梗最好,烧起来哔剥作响火力旺,其次是油菜梗、苞谷梗、麦梗等等。这些柴火,大半燃成了火,三分飘成了烟,剩下一点便是草木灰了,这可是农家上好的肥料。收工回家的父亲兄长之类的男人放下农具,往往会先裹一杆叶子烟,从灶中夹一块火炭点燃,然后斜靠门边吞云吐雾。烟抽完,才坐到桌边吃饭。饭做好后,灶中炭灰尚热,细娃娃会在其中烧烤一些东西,初夏是包着壳的嫩苞谷棒子,秋冬是红苕。扒开热灰埋进去,饭吃完扒出来,浓浓的烤苞谷或烤红苕焦煳的香味就四处弥散。

老农说,先前乡野间树木茅草茂密,有些地方还专门蓄有柴山、草坪,秸秆不够时,就剔树丫、割茅草晒干来烧。集体化生产以后,精耕细作,凡长杂树荒草的地方都开垦出来种上了庄稼,农户没地方打柴割草了,都需要兼搭着烧些煤。于是,几乎每户人家都既有柴灶,也有煤炭灶,两眼灶共用一个烟囱,通上屋顶。农家烟囱一般用板砖砌成,往往四个边角都夹一根打了节的半边竹竿,上下捆几道篾条或铁丝,整个就相当牢固了。

灶中烧柴草得讲技巧。柴草若已干透就好烧,若是烧未干透的柴,灶门外都是浓烟滚滚,熏得烧火的人眼泪双流,刚下乡的知青好多都吃过这亏。各家都备有夹火钳——铁制,近两尺长,用来在灶孔中扒拉;还有吹火筒——寸把粗的竹筒,尺多长,一头有节,节上钻了一个眼。用夹火钳把灶中间的火灰和柴扒开,使其中空,嘴贴吹火筒无节的一头,鼓着腮帮去吹,“蓬!”火燃起来,烟散火旺了。

烧煤也不轻松。为了节约煤,好多人家都烧风箱灶,做饭时,一手拉风箱,一手用小火铲往灶孔里面添煤。紧挨灶边的风箱是用木头做成,箱体呈长方体或圆柱体,中间一块扎有鸡毛的木板起活塞的作用,拉动连在木板上的手柄,压缩的空气顺着通到灶底的管道吹进去,煤借风势充分燃烧,火焰熊熊。风箱灶火力猛,来得快,做饭省时省煤,但缺点就是特别费锅,要不了多久锅底就烧烂了。而那时什么东西都计划供应,买锅也凭票,一户人家一两年才有一张锅票。于是游走于城镇乡间的补锅匠就大行其道,生意兴隆。

虽然有烟囱,但无论烧柴还是烧煤,都还有许多烟尘飘散在灶房里,在灶口烧火的人也常常搞得花脸黑手。

农村人口一般没有供应煤,好多人就上华蓥山上的小煤窑去挑。渠江东岸离山近,上山路不算很远,挑煤人带着干粮,起早摸黑,一天即可来回;渠江西岸的挑煤人就太辛苦,来回得跑两天,中途得找地方借宿。不少挑煤人家里估摸着时间,由妻子或半成年的儿女迎上前一二十里路去接。遇见时,挑煤人已经疲惫不堪,就将担子里的煤匀一小半到接的人的箩筐或背篼里,挑煤人重负减轻,谢天谢地。

我那时落户在渠江东岸,曾多次与邻居老乡一起上山挑煤。下半夜打着火把起身,三十多里山路,赶拢窑口天刚亮。只见那煤窑就是山石间一人高的一个小洞口,略微用些小碗粗的木棒撑了一下,很不安全,看着令人害怕。挑煤人多,得排队,等着装上煤,过秤,付几角钱,就挑着下山。他们都挑一百斤,我劳力不算好,只挑七八十斤。最艰难的是最后那十几里路,那些老乡都有家里人来接,他们的担子减轻,走着轻快了。可我没人接,已经精疲力竭,肩膀磨得生痛,双腿如灌了铅一般拖着走,一根田埂两头歇——那艰难行走要命的深深痛苦,至今记忆犹新……

往后,我离开农村读书,又回到农村当教师,对农村情况还是了然于心。改革开放后,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还是这片土地,却庄稼长势茂盛,不但多打粮,秸秆也多了,燃料问题稍有缓解。以后,农村公路越修越多,汽车拉的煤送到家附近,乡亲们再也不用累死累活上山挑煤了。再后来我工作变动进了城,虽也偶尔下乡,但只以为农家以秸秆、煤炭为燃料,就一直这样下去了。可现在,为啥他们做饭连炊烟都没有了呢?

我们一行骑友在路边找了家饭馆吃饭,我特意向饭馆老板打听现在农户做饭烧啥燃料,老板停下手,只说“烧电、烧气”,没有细说。后来下乡采风,我刻意进农家了解情况,这才弄明白:哦,这些年全变了!

十多年前,农村家家户户通了电,电炊具也进入农家,慢慢就没什么人烧煤了。近些年,农家逐渐用上了燃气灶,有些是用液化气罐,有些则是天然气管道直接通到各家各户。如今这川东农村多数地方灶具和燃料已经与城镇没有两样,农家做饭基本上都是烧气或用电。走进农家厨房,再也看不见煤炭灶,一些人家还保留着柴灶,偶尔烧一下。大家日常使用的是燃气灶、电磁炉、微波炉,做饭时干干净净,屋顶哪里会有炊烟升起呢?

炊烟,已然成了过往岁月一缕悠远的记忆,留给我“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的温馨感动和深深怀念。年轻时的印象却根深蒂固,这以后,偶尔梦回乡村,萦绕眼前的还依然是那袅袅缠绵的炊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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