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与果实

皖北晨刊 2020-04-30 17:54 大字

南泽仁

老师在另一个城市教书,偶然间回康定一趟,会提早与我约定晤面时间,安然静待我忙完一天的活路。相见,总在傍晚时分。我们在薄暮中,并肩着走向一间咖啡馆,吃甜点,喝一杯热茶,絮说指纹样温润的过去、现在以及未来。九龙小城,这个名字总会使我们微微地笑起来,仿佛它是一朵珍藏在我们心底,需要我们轻唤才会绽开的花。

那年九月,我们集结操场,校长顶着一头闪亮的银发,为我们逐一介绍二十位从全国各地师范院校毕业,分配到九龙中学任教的新老师。他们叫:中山、周野、项泉、泽仁……他们像一棵棵挺拔的树,在我们眼前依次排开,那是一个令人欣喜而振奋的清晨。满心期待中,我们的教室迎来了穿粉色裙装的泽仁老师,我们整齐起立、问好的身姿和声音穿破了一张织在墙角的蛛网,接着一个女生发出了一声尖叫,老师用手帕捡起它放生窗外说:它有许多学名,我叫它喜子。老师教授我们政治和历史两门学科,每一课时的内容,每一段政治、历史以及年份都有一个引人入胜的故事,讲述中,老师的手指在胸前变幻和塑造着,那样的时刻阳光极其柔和。

老师身形清瘦,她在我们中间穿梭,自己也像个纯真的孩子。老师的父母亲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照料饮食。他们与我的父亲是旧识,离开九龙前,就将老师托付给了我的父亲,希望在这个陌生地能有一家亲人一样的人,顾念着她。

周末,老师着一身嫩绿的衣裳,来到我家做客。我忘记了我们用什么款待了她,只记得那一整天,我满目苍翠,分不清是韭叶绿、苹果绿还是豆绿。于是,我牵着老师的手,走进了我和奶奶开辟的那方菜园子,一根根竹竿上爬满了卷曲的藤蔓,藤上垂下盏盏裙带豆,老师伸出手去采摘时,我分明看见一盏豆伸向了老师的手心里,像一场季节与果实的相认。数得清老师来过我家几趟,之后父亲就调离九龙,带上了我的奶奶。我搬到了九龙中学读寄宿制,反倒是得到了老师的照拂。那时,学校伙食极差,每周四下午,有一餐荤食,同学们听到放学铃声都像生出了翅子一样飞奔向食堂,将荤菜扣在大得出奇的饭碗上。我因为害羞敏感,几乎就没有尝到过食堂那道荤菜的味道。老师时常会出现在我们暗沉潮湿的女生宿舍门口,像唤一只流浪猫一样轻唤我的名字,我随她一次次走进她那间用报纸糊墙的小屋里,简约的餐桌上几个盘盏相互扣着,等我落座餐桌前,她才隐秘地逐一揭开盘盏展示红绿相间的菜肴,几缕淡淡的香气逸散在桌上几朵硕大的红苕花间,它们被老师养在清水里。有时停留太晚,老师就在她的床边上为我铺展一个小窝,我蜷缩在那洁净的被褥里,感受到了一场生命的温暖归属。

两年以后,老师接到调令回康定了,我在自己的故乡成了一只真正的流浪猫。

父亲的信,像四叶草一样珍贵。最好的消息是在落款处,他又另附:遇见了你的泽仁老师,她总问及你境况,很挂念的样子。我想,老师知道那是饥饿和迷茫的样子。一次,在梦中见老师,虚幻得很,我很着急,用衣袖使劲地擦着梦境,第二天我就在九龙小城遇见了老师,我怀疑老师是破梦而来的。她比之前更清瘦了,牵住我的手,我们眼眶晶莹,彼此内心深深欣喜。

不久后,甘孜日报社招考记者,我被录取。只是那时,老师又外派到了康定以外的一座城市工作。我感叹,总也追赶不上与老师相守的缘分。老师说,相隔不远,也容易见面。临行,老师将我托付给一位写诗的友人,希望我在这个陌生地,能有一位亲人一样的人,顾看着我。心安是归处,何况有故乡。遂老师心意,我们在一场小雨中走进了诗人家中,诗人笑容豁达,举止典雅,老师与他说着一些他们彼此熟悉的话,偶然间提及边上安静落座的我,他们便朝我浅笑。那样的夜晚,本身就是一首诗,分行处,我偶然闪耀一下。起身辞别,诗人用温热的掌心贴近我的臂膀,问我,生活可有难处?我回诗人话,除了有份工作,故乡的牧场还放养着十二头牦牛。与老师走出诗人的家中,一场宏大的雨声忽然袭来,我褪下外衣,撑开在老师头顶。老师凑近我的耳边说:“这里你不熟悉,一开门就听到的是河水声,雨其实没有声音。”我抬头去看,原来是一个月明风清的夜晚。

今夜,忙完活路又是傍晚。在街边买了两枚黄桷兰,朝老师赶赴。她在一间“青稞馆”等我,我将两枚含笑的黄桷兰递与老师面前,是对老师长久等待的一次美好致歉。与老师寂静相对,没有过多欢喜,亦无愁绪,只就安然其中。夜一点点往深了去,我们仿佛存在这个世界,又仿佛远离了许久。侧目窗外的折多河,它在两岸橘黄的街灯下静穆流逝,远去。有如生命中的每一分钟,都在无可挽留地成为往事。老师说:接连数日落雨,水声又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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