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呀海棠花

西安晚报 2019-12-20 23:40 大字

职胜奇/摄

◎南泽仁

七日村口的场坝上,几个孩童在滚铁环。一个孩童手中的铁环像被磁石吸引着直滚向阿普桑卓脚边,撞在了从牛皮靴尖暴露出的脚拇指上。孩童去追铁环,那只脚拇指迅速缩回到靴子里不见了,只露着一个黑洞。孩童蹲下身用眼睛探那黑洞,没有寻到,他便仰头去望,一个滚圆的肚皮上裹着一件破旧的氆氇藏袍,一根油腻的皮条拦腰扎着。再往上,他看到两张大而厚实的嘴皮子动了动,像一条被晒得死去活来的懒虫。接着孩童像被什么蜇了一下似的尖叫了一声,几个孩童抬头望见一头棕熊样的阿普桑卓,也都发出几声尖叫后风一样消失在了场坝上。

阿普桑卓望了望风的去向,一缕蓝色烟纹从邛培家瓦板房顶不断升起,飘散。阿普桑卓受了指引似的抬脚走向了邛培家院门。院中铺晒着一层青草,几只马鸡拖着松散的尾羽在捉嫩草籽吃,阿普桑卓踩着草叶经过它们,霎时遮挡起庞大的阴影,它们扑打着翅膀飞跑开了,落下两片白羽绒让微风轻轻地赏玩着。

邛培家的大门紧闭,阿普桑卓拉动门上的绳索,半扇门自动打开了。他扶着楼梯杆咚咚地朝锅庄屋攀爬,突然冒出楼梯口时,正在火塘边喝茶的邛培一家都怔住了。阿普桑卓并不看他们的神情,他径直走向火塘边坐在了邛培身旁。他看了一眼邛培手中的麦饼,就已经伸出了黑乎乎的手指点着煨在火塘边的一锅奶茶和一串烤麦饼,说:“快把那些散发着香味的食物给阿普拿过来,阿普走了几天几夜,肚皮口袋空了。”他声音低沉,像对着水井发声。邛培忙将手中的麦饼递给他,又从橱柜里取出一只大碗,倒满一碗奶茶端到他面前。阿普桑卓把麦饼掰成小块泡进茶碗里,那条懒虫似的嘴皮子在碗口极力张开了,他用手指把泡软的麦饼赶进嘴里稀里呼噜地吃起来,两三下就吃光了,便又朝茶壶指点,邛培又给他倒满了一碗奶茶。他这才把碗放在面前,抬眼认真地察看起火塘边上的人,他面无表情,目光像月下的白岩子一样肃穆冷峻,被注视过的人脊骨都感到了寒冷。他的眼光停在了邛培的老婆脸上,他稍微仰了仰头表示从思索中发出诚恳的疑问:“孙孙,你是哪家的孩子?”邛培的老婆回他话:“阿普,你忘记我了?我是麦铺牧人阿吉彭措的女儿。”阿普桑卓又问她:“阿吉彭措是谁的孩子?”邛培的老婆继续回答他:“我奶奶秀吉的大儿子呀。”阿普桑卓听到秀吉这个名字,他顿了顿,接着说出:“秀吉丢了我的三只羊,她不见了?”邛培对老婆使了一个眼色,暗示她停止无休止的回答。邛培用手肘碰了碰阿普桑卓,阿普桑卓的追问就转移到了邛培那里。

邛培的两个儿子不动声色地看着阿普桑卓,他们脸上的表情始终保持着阿普桑卓忽然而至时的那种诧异。阿普桑卓的目光扫视了他们一眼,他们立即低头去喝茶。阿普桑卓摸索着,从怀中取出来两颗红扑扑的野桃,伸长了手递向邛培的两个儿子。他们都朝他使劲摆手,表示谢绝。他就用手撑起沉重的身躯,把两颗野桃分别放到他们面前的地板上。

邛培一口喝尽碗底的茶后起身,他的老婆和两个儿子也都跟着站起身来,他们取下挂在柱子上的皮条和镰刀。邛培躬身对着阿普桑卓的耳朵大声说:“阿普,你在家里慢慢喝茶,我们要去麦地坪割草,怕下午落雨。”阿普桑卓并不回应,像没有听到那样端起碗大口喝茶。喝完,他捡起火塘边的麦饼渣子揣入怀中也随了出去。

阿普桑卓站在村道上,他看见邛培领着一家人的背影逐个消失在了路坎下方。掌纹样温暖的岔路从他的脚底通向了村子里的每一户人家,他的内心因为安稳而感到了一阵灼烫。两只燕雀衔着草叶从他头顶上空扑棱棱飞向了邵大户家的屋檐下筑巢,叽叽喳喳地聒噪。阿普桑卓驻足长久地看着它们,眼神柔和,鼻息声轻轻地与它们对话。“桑卓——桑卓哦——”,恍惚中,他听见高大的院墙内有熟悉的、温和的声音在为他招魂,一个慈祥女人的模样在他的记忆里逐渐清晰起来,就在他几乎要应声的时候,他依旧选择了与屋檐上的鸟儿对话。

“唰——”阿普桑卓听到了一瓢清水倒进热锅里的声音,接着就飘来了猪板油煎青菜的香气。阿普桑卓没有丝毫迟疑,他转身大阔步朝那香味追去,像一堵墙那样挡住了易钟哲西家厨房门口的阳光。易钟哲西的三个儿女正在一张大木桌上摆菜、盛饭。阿普桑卓一声不响地进门去坐在桌边的凳子上。易钟哲西的大儿子最先看到了一束光,随之他惊恐地大喊:“阿普桑卓来了——”孩子们在厨房里慌乱着,最后都跑到了灶门前藏匿,只露出眼睛窥看动静。易钟哲西从里屋闪了出来,看见阿普桑卓,他像见到了累世的亲人复生而来那般惊喜,他对着阿普桑卓大喊了一声:“阿普——”几个孩子都听到了这一声喊带着颤巍巍的哭腔。阿普桑卓注目着桌上的饭菜,眼神充满了对食物的渴望。易钟哲西忙走到橱柜前,从顶上取下一只反扣着的大瓷碗,碗底积满了烟尘,易钟哲西盛满了饭菜端给阿普桑卓。易钟哲西最小的孩子从灶门边跑出来,把火塘边的位置指给他,并朝他摆了摆小手背,他就顺从地端碗去了火塘边吃起来。他大口地吃着,几天几夜没有吃过东西那样狼狈,仿佛他的肠胃是那填也填不满的大片大片的荒芜心地。易钟哲西和孩子们去围着木桌吃饭,孩子们吃得急切切的,生怕阿普桑卓抢光了饭菜。

易钟哲西不时回望火塘边上的阿普桑卓,眼底散发着温和,每望一次,孩子们都会停下筷子看着他。他微微笑着用最轻的声音对孩子们说起了阿普桑卓:“阿普是个流浪汉,他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却始终记得七日村的这条路,这里是他的温暖归处,我们就不能让他失望……”孩子放慢了吃饭的速度,他们吃出了虫虫、蚂蚁进食般的安静。

阿普桑卓吃完饭,舔净碗口,又去捡起落在脚边的饭粒揣入怀中便无声地出门去了。孩子们一哄跑去窗口看阿普桑卓的去向。他离开易钟哲西家的院坝,径直走进了村头那片茂盛的核桃林,选了一棵粗壮的核桃树靠着树根歇息,他的手脚像核桃树枝那样自由地伸张着。他走了几天几夜呢?他也说不清楚。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他更不知晓。几只虫子在他耳边嗡嗡地飞舞,几只停在他的怀中捡米粒吃。不觉中,他轻轻地走进了梦里……

天下着小雨,一片沉甸甸的青稞地,一个穿绿衣服的女子正朝他奔跑而来。雨点打着她,像一朵闪耀的花。他慌张着心弦,在脑海里搜寻着所有花之名字,却都想不起来了。女子大而哀伤的眼睛里映现出了阿普桑卓着一袭红衣的年轻样子。女子从胸前取下一枚镀金嘎乌戴在了阿普桑卓的颈脖上,头也不回地朝着天边的一道虹奔去了,仿佛那是天为她架起的桥。阿普桑卓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感到了失落,他想挽留住她,脱口而出的竟是一声:海棠。他便对着她的背影大声地喊着:海棠——

一只新核桃挣脱绿壳从树上落下,砸中了阿普桑卓的额头,他被彻底震醒了。他好久没有做过梦了,许是做过的,只是他已记不起了。阿普桑卓不晓得自己在核桃树下睡了几天几夜,路上方的扎西家有喧闹繁盛的声音传出,还有几点灯光从核桃树上投影下来,他起身抖了抖袍子里的树影朝路上方走去。

扎西家的院坝里摆满了酒席——糖果、酒水,还有可口的菜肴。阿普桑卓并不留意它们,他的心像那枚脱壳的核桃样充盈,他登上木梯走进了锅庄屋子。没有人留意到他的到来,十几个年轻男女正围着柱子跳卓舞,人们把火塘围了好几层,他们一边喝酒一边摆谈,脸上流露着喜悦。扎西穿着红氆氇藏袍坐在他们中间那么显耀,阿普桑卓觉得他就是梦中女子眼睛里的那个人,于是他在人众中切心地寻找着那个为他佩戴镀金嘎乌的姑娘。姑娘们看见阿普桑卓都惊叫一声,继而又嘻嘻哈哈地笑起来。阿普桑卓看见姑娘们的眼睛里没有泪水,他也跟着笑,一高兴他就忘记了梦里的事情。他走到了柱子前,跳舞的男女都为他让出了位置,他双臂轻轻一展,腿起悠然缓慢,落脚无声却有力,随之而出的唱词庄重饱满,动律轻盈,那是一首人们从未听到过的山歌:“正月里来是新春,赶上那猪羊出呀了门,猪啊羊啊送到哪里去……哎勒梅翠花,嗨呀海棠花……”每次重复唱到嗨呀海棠花的时候,阿普桑卓都会微微地笑起来,他笑得很平淡,笑得很温暖,又似乎笑得很优雅。他两鬓纯银的发缕在灯光中闪耀。年轻男女们跟着阿普桑卓的歌声唱跳了起来。扎西见状,欢喜得很,他端起一碗白酒躬身去敬阿普桑卓,答谢他在这个大喜的日子忽然而至,为自己的婚礼增添了祥瑞。阿普桑卓接过酒碗,用指尖沾了酒朝头顶洒去,又沾了酒在扎西的眉心中抹了一点,随即,他用低沉的嗓音颂出了一段《福禄》经文的开头,才喝下了敬酒。阿普桑卓又回到柱子前与年轻男女们继续唱跳着,他甩袖转身的时候,脚跟轻轻一踮就旋转了一个圈,仿佛那沉重的身子并不是他自己的,而是梦的,古老神秘的卓舞在此时重新展现了最迷人的魅力。

坐在火塘边上的年长者细细吟味着阿普桑卓的祝酒词,没有谁察觉到阿普桑卓是以一个尊者方式自如地完成了对扎西的赐福礼。有一个老人忽然认出阿普桑卓:他是董特家的二少爷!阿普桑卓顿时收住笑容,停在了柱子面前,屋子里也跟着安静了下来。就在那一瞬间,阿普桑卓忆起了一生中的一切……一只青苹果从火塘边直滚落到阿普桑卓脚边,撞在了露着一个黑洞的靴尖上,一个小女孩跑来拾起苹果递给他,他伸出手接过苹果揣入了怀中,他动了动嘴皮子,懒懒地垂下眼皮走出了锅庄屋子。

经年以后,七日村庄里的人再也没有见到过阿普桑卓,易钟哲西扣在橱柜上的那只专属阿普桑卓的碗积上了一层又一层烟尘。人们逐渐淡忘了阿普桑卓这个名字,但从此每逢节庆婚宴,七日村子里的人都会用卓舞唱跳一段“嗨呀海棠花”,来表达喜庆祥瑞。只有那个为阿普桑卓递去一只青苹果的女孩却依旧深深地记着阿普桑卓这个名字,还有他唱起那句“嗨呀海棠花”时的动容表情,那是她成长中所见过的最美好的样子。

作者单位:甘孜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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