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州的黄河鹰
□ 蒋蓝(成都)
2019年9月底的一天上午,太阳泼撒下来的强光在黄河两岸花岗岩上反射出一浪又一浪的金屑,宛如为奔流的黄河镶上的两道金边。我在兰州什川县码头上船,驶入怪石嶙峋的黄河奇峡。从什川到青城古镇,几十里峰回水转,天空就像一只开裂的头盔,蓝汪汪的苍穹下,光与影在冷风里不断幻影与幻形,将凹陷的岩壁照亮,偶尔夹杂的水气从天而降,发出滚滚莽野的气息。黄河之水天上来,伴之而来的,还有一种凛冽、丰沛的大气,直走骨髓。
黄河两岸的花岗岩,石缝里长有黄草。层峦叠嶂,立体而空间立显,更像中国山水画里皴法的伟大出典。皴法出现在唐代的绘画当中,这等于在线描之外,赋予了山与水的肌肤、纹理。皴法的沟壑开启了中国人平面图像的三维认知,以皴为法的笔墨成为中国山水画演义的美学主脉。皴法主要有披麻皴、荷叶皴、卷云皴等十几种,但在什川县黄河两岸,几乎可以找到全部皴法的绝美自然形态。单纯的皴法只能画出山水的皮相,也就是只是展示了山水的细节与阴影变化,但是却无骨,藏匿在皴法更深处的黄河山体,唯有人与自然之景合一,方能体会到骨力是如何在掌控身体和美学!
白色的花岗岩上,可以见到不少乌鸦,起起落落。而从不吝啬体力的燕子,一直与船同行。在大河的一个急弯处,一面垂直的岩壁之上,我看到了几十只大鹰,夹杂着几声清利的鸣叫,兀自翔动。
我在四川康定,见过金雕捕食小猪的血腥场景,也曾捡到过一只死去的老鹰。它至多半斤重,与展翅两米左右的身形完全迥异。藏族同胞告诉我:“赶紧放下!它们都是空行母。”也许神的使者无需体格沉重,它们本身就是力的源泉。
鹰具有庞大的家族,但我不使用动物学中的繁琐分类,只是把它们统称为老鹰。先民总是把先知比作鹰,神也把自己比作鹰。鹰就像一块宙斯的黑金,以反射阳光的方式,使嘴喙获得锋锐的加速度,以至于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与它较量。它不仅能够飞得那么高,它的被造本身就是为了要适应一个高不可攀的难度。当它飞到高处,它就能看到它的位置。但有些人到了那个高度,就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儿了,所以即使飞那么高,对他们也没用。甚至,由于过于贴近荣耀,还会遭到熔化的危险。
绝对的高度固然是鹰和哲学企望的巅峰,但获得俯冲的杀伤力恐怕才是前者的威力所在。那是一道咆哮的闪电,将固体的黄金还原为溶液,赶在声音之前泼下来……
在此,有必要澄清一个有关鹰的误会。很多人读过一个《老鹰的重生》的故事,说老鹰活到40岁时,它的爪子开始老化,无法有效地抓住猎物。它必须很努力地飞到山顶。在悬崖上筑巢,停留在那里,不得飞翔。老鹰首先用它的喙击打岩石,直到完全脱落。然后静静地等候新的喙出来。它会用新长出的喙把指甲一根一根地拔出来。当新的指甲长出来后,它们便把羽毛一根一根地拔掉。5个月以后,新的羽毛长出来了。 老鹰开始飞翔,重新得力再过30年的岁月!
显然这是类似浴火凤凰的虚构故事。各种鹰的寿命不同,秃鹰可活到80岁,松雀鹰的寿命仅约10年。体型愈大的鹰活愈久,反之愈短。但没有任何一种鹰会在中年自断鸟喙、爪、羽毛,藉以求得重生。现实里的鹰并不像《哈利·波特》第二集里的火凤凰,可以重生。这就是说,故事的励志性高于了真实性,使得老鹰一直停留在高空,成为问鼎“绝对高度”的神话动物。
站在船头,我头顶上的鹰群一动不动,它们无心捕食,它们展翅,被回旋的气流带往高空。从河面升腾的气流仰攻山巅,形成了一条呼啸的坡道。大鹰顺势而上,它们拒绝体力从翅尖漏走,于是被气流带往一朵一朵的云,直到它们也成为与白云比肩的兄弟,成为云的家族。
不动,就是大鹰的在场。气流抵达临界面,凝结为云层,将不可见的腰身玉体横陈。大鹰必须与流云达成一致,把羽毛拉长为拨穗的经幡。几次蛇行之后,它们从巅峰的垭口流泻而过。似乎不是飞过的,倒更像是垭口在阳光下蒸腾起来的云气,由此,鹰的身影成为了旗云的旗穗。
在更高处,气流飘然至上,铺开了网格状的大云。大鹰知道,高处不胜寒,高处缺乏氧气和自由,必须折返大地,返回黄河。
这种在螺旋中上升的轨迹,鹰却没有在下降过程里重复。它们亮出了叉开的翅尖,斜切而下。这样,大鹰终于从回忆中醒过来。收拢翅膀,不再随波逐流。它们如云瀑一般俯冲下来。灰白色的影子,脱离了云的阵营,显现出斧头的质地,回到了皴法的深处……看上去,让我想起直上梁山的水浒英雄……
如果说皴法是山水当中深重的隐喻修辞,或浓或淡之墨,从中不难看出画家碾碎自己为墨的心灵踪迹。现在,河岸间每一皴法的站立,均是天道与鹰群的赋形。
鹰对古人的启示不仅仅是皴法。1979年,考古人员在甘肃嘉峪关新城魏晋古墓群发掘了十多座墓葬, 其中9座墓中有彩绘砖760幅,而狩猎场面是魏晋墓砖画的基本主题,放鹰抓兔等训鹰狩猎图像众多,充分反映了魏晋时期游牧民族的生活。
与哈萨克人一样,到明清之际在兰州一直有人专门捕捉老鹰,训为猎鹰。这一般是毛脚鹰,为中型猛禽,体长51—60厘米,体重650—1100克。头部和胸部为乳白色,具有褐色纵纹。嘴为黑褐色,蜡膜脚和趾为黄色,爪为褐色,现属于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在黄河的兰州一线很常见。
黄河鹰在一位美国探险家眼里,却是非同一般的存在。
美国探险家兰登·华尔纳(1881-1955年)在中国之所以“出名”,是他曾两次率领美国哈佛大学福格艺术博物馆考察队到中国西北地区进行考察。第一次考察于1923年7月至1924年4月间进行,华尔纳用化学胶水揭取了十几方敦煌莫高窟壁画中的精美片段,并贿赂王道士,携走现编号第328窟的唐代半跪式菩萨像一尊。他的考察记《在中国漫长的古道上》一书,1926年在纽约出版。此书文笔流畅,充满观察细节。华尔纳来到初秋时节的兰州,终于见到了梦寐以求的天空神物:
我到此地最兴奋的是,在这个季节里遇到了一流的猎鹰人。这些猎鹰人把架在臂上的鹰撒出去,企望能捕到一两只小鸟什么的。许多中国人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驯养,或许更有可能是为了消遣。对其中一只雄鹰,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一个劲儿地擦逗它,它被惊得从手臂上振翅飞入山那边的灌木丛中。我好奇地想看个究竟,它的主人操纵它的能力到底有多大。猎鹰人发出阵阵啧啧声和手指弹击的叭叭声来引诱它进食,把装着食物的小布口袋来回摆动着,可接近它还是有点困难,最终,那只鹰安全稳健地落在手臂上。另一只鹰不是雄鹰,是只体形较小而强健的母鹰。
它在被捕获时,还没有产卵,我推测,它是在移栖时被捕到的,现在它神气十足。
我急切地想与这些鹰把式攀谈。除了过去参加皇家野外科学考察活动的那几个狂热的令人难以忘怀的星期外,我的猎鹰驯练术多是些理论上的知识。
……我向他们走去,他们似乎并不以为然,其实,他们中落在后面的那个人显然是在议论我。我看到一个身穿丝袍的中国人,他稍侧着身,托着一只漂亮的维鹰,手里握着一条长绳,绳上系着诱回猎鹰的有颜色的诱品。当他到路边店铺里聊天时,我走近这只猛禽久久地注视着。这正是那种近东“黑眼”鹰,它的斑纹铠甲—胸脯羽毛—呈褐、红相间的杂色,羽色灿烂。虽然我们从我们的敌人十字军那里学到了欧洲的猎鹰术,事实上,阿拉伯人却更早地从中国学到了。当热心的猎鹰爱好者们在《新世界》上得知在甘肃高原上有专门从事猎鹰的中国人的消息时,猎鹰知识体系才算是真正地完整了。
我在兰州没有见到训鹰者,但九年前在新疆伊犁亲眼见过,我还戴上护具,让大鹰站在我的臂膊上,来了一回亲密接触。现在想来,毕生属于天空的鹰,真不该去驯化它们。
第二天,我进入到兰州树屏丹霞景区,那里有几百平方公里的五彩地貌,再次见到了高蹈的鹰群,随气团扶摇直上,鹰群分为绞缠的两组,又像两条慢飞的缰绳。穿透苍茫历史的长风浩荡而来,在一道又一道的彩色沟壑之上,鹰群是唯一的君临者,也是把黄河带到大海的缰绳。
晚霞燃尽时分,在返回兰州市区的路边休息时,一架木头水车顶端,我看到了一只歇息的鹰。奔流不息的黄河,浪花涌到高处,开出的是一朵朵的白色花。白色花抛撒出时光的粉末。天空的月亮渐渐升起,这只孤独的鹰,石头一般拒绝发光,宛如永恒之河的觇标。
大鹰与水车,一直是黄河的守望者。
摩西将上帝赐予的律法比作老鹰,它接取了雏鹰,背着它们飞。青年黑格尔谈及这段经文时指出:“这老鹰由于错误,抱暖了一些石头,教导它们飞,并带着它们飞向云天,但是石头的重量是不能带动飞的,而他借给它们的温暖也是不能燃起生命之火的。”这时,卡夫卡笔下的K带着自己的石头,穿行在布拉格的楼房中,试图用石头砸开冷漠的白墙,最终却好像把墙从街头砌到了自己的身体里,砌到了身体与身体之间。没有温暖的石头,只能用来砌墙,而无法成为道路,成为自然之理和生命。这墙也不会葆有生命,而只会圈禁生命或排斥生命。也意味着,无论多么强悍的生命,一当陷入到一场无法施展强悍力量的危机中,也会陷入绝望之境。比如,驯化后的老鹰,绝对不再是天空的主宰。
美国诗人威廉·斯塔福德的《名望》一诗,以鹰的翔动解释了人与神秘事物相遇的过程,这只鹰正是从奥林匹斯山麓反叛出来,成为思想丛林中的义军:
我的书掉进河里,一次次
滚动,为太阳翻动
它的书页。我从桥上看见了这一幕。
一只鹰俯冲下来抓取这卷易滑的书。
在某处的森林中,这本书现在教育着
鹰,在风中翻动它的书页,
所有那些诗篇都沙沙细语秋天
到来,以及长夜,还有白雪。
我想,置身黄河,我见识过这样的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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